一辑 只手之声(第3/17页)

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父亲不知从哪里知道了种花可以赚钱,在我们家后院开建了一个广大的花园,努力地培育两种花,一种是兰花,一种是玫瑰花。那时父亲对花卉的热爱到了着迷的程度,经常看花卉的书籍到深夜,自己研究花的配种,有一年他种出了一种“黑色玫瑰”,非常兴奋,那玫瑰虽不是纯黑色,但它如深紫色的绒布,接近于黑的程度。

对于兰花,他的心得更多。我们家种兰花的竹架占地两百多平,一盆盆兰花吊在竹架上,父亲每天下田前和下田后都待在他的兰花园里。田地收成后的余暇,他就带着一把小铲子独自到深山去,找寻那些野生的兰花,偶有收获,总是欢喜若狂。

在爱花种花方面,我们兄弟都深受父亲的影响,是由于幼年开始就常随父亲在花园中整理花圃的缘故。但是在记忆里,父亲从未因种花而得到什么利润,倒是把兰花的幼根时常送给朋友,或者用野生兰花和朋友交换品种,我们家的报岁兰,就是朋友和他交换得来的。

父亲生前最喜欢的兰花有三种,一是报岁兰、一是素心兰、一是羊角兰。他种了不少名贵的兰花,为何独爱这三种兰花呢?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有很多兰花很鲜艳很美,可是看久了就俗气;有一些兰花是因为少而名贵,其实没什么特色;像报岁兰、素心、羊角虽然颜色单纯,算是普通的兰花,可是它朴素,带一点喜气,是兰花里面最亲切的。”

父亲的意思仿佛是说:朴素、喜乐、亲切是人生里最可贵的特质,这些特质也是他在人生里经常表现出来的特色。

我对报岁兰的喜爱就是那时种下的。

父亲种花的动机原是为增加收入,后来却成为他最重要的消遣。父亲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只是喜欢喝茶、种花、养狗,这三种嗜好一直维持到晚年,他住院的前几天还是照常去公园喝老人茶,到花圃去巡视。

中学的时候,我们搬到新家,新家是在热闹的街上,既没有前庭,也没有后院,父亲却在四楼顶楼搭了竹架,继续种花。我最记得搬家的那几天,父亲不让工人动他的花,他亲自把花放在两轮板车上,一趟一趟拉到新家,因为他担心工人一个不小心,会把他钟爱的花折坏了。

搬家以后,父亲的生活步调并没有改变,他还是每天骑他的老爷脚踏车到田里去,每天晨昏则在屋顶平台上整理他的花圃,虽然阳台缺少地气,父亲的花卉还是种得非常的美,尤其是报岁兰,一年一年地开。

报岁兰要开的那一段时间,差不多是学校里放寒假的时候,我从小就在外求学,只有寒暑假才有时间回乡陪伴父亲,报岁兰要开的那一段日子,我几乎早晚都陪父亲整理花园,有时父子忙了半天也没说什么话,父亲会突然冒出一句:“唉!报岁兰又要开了,时间真是快呀!”父亲是生性乐观的人,他极少在谈话里用感叹号,所以我每听到这里就感慨极深,好像触动了时间的某一个枢纽,使人对成长感到一种警觉。

报岁兰真是准时的一种花,好像不过年它就不开,而它一开就是一年已经过去了,新年过不久,报岁兰又在时间中凋落,这样的花,它的生命好像只有一个特定的任务,就是告诉你:“年到了,时间真是快呀!”从人的一生中,无常还不是那么迫人的,可是像报岁兰,一年的开放就是一个鲜明的无常,虽然它带着朴素的颜色、喜乐的气息、亲切的花香同时来到,在过完新年的时候,还是掩不住它的惆怅。

就像父亲,他的音容笑貌时时从我的心里映现出来,我在远地想起他的时候,这种映现一如他生前的样子,可是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知道,我忆念的父亲的容颜虽然相同,其实忆念的本身已经不同了,就如同老的报岁兰凋谢,新的开起,样子、香味、颜色没什么不同,其实中间已经过了整整的一年。

偶然路过花市,看到报岁兰,想到父亲种植的报岁兰,今年那些兰花一样地开,还是要摆在贴了红色春联的祖厅。唯一不同的是祖厅的神案上多了父亲的牌位,墙上多了父亲的遗照,我们失去了最敬爱的父亲。这样想时,报岁兰的颜色与香味中带着一种悲切的气息:唉!报岁兰又开了,时间真是快呀!

期待父亲的笑

父亲躺在医院的加护病房里,还殷殷地叮嘱母亲不要通知远地的我,因为他怕我在台北工作担心他的病情。还是母亲偷偷叫弟弟来通知我,我才知道父亲住院的消息。

这是父亲典型的个性,他是不论什么事总是先为我们着想,至于他自己,倒是很少注意。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到凤山去开会,开完会他去市场吃了一碗肉羹,觉得是很少吃到的美味,他马上想到我们,先到市场去买了一个新锅,买一大锅肉羹回家。当时的交通不发达,车子颠簸得厉害,回到家时肉羹已冷,且溢出了许多,我们吃的时候已经没有父亲所形容的那种美味。可是我吃肉羹时心血沸腾,特别感到那肉羹是人生难得,因为那里面有父亲的爱。

在外人的眼中,我的父亲是粗犷豪放的汉子,只有我们做子女的知道他心里极为细腻的一面。提肉羹回家只是一端,他不管到什么地方,有好的东西一定带回给我们,所以我童年时代,父亲每次出差回来,总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

他对母亲也非常的体贴,在记忆里,父亲总是每天清早就到市场去买菜,在家用方面也从不让母亲操心。这三十年来我们家都是由父亲上菜场,一个受过日式教育的男人,能够这样内外兼顾是很少见的。

父亲的青壮年时代虽然受过不少打击和挫折,但我从来没有看过父亲忧愁的样子。他是一个永远向前的乐观主义者,再坏的环境也不皱一下眉头,这一点深深地影响了我,我的乐观与韧性大部分得自父亲的身教。父亲也是个理想主义者,这种理想主义表现在他对生活与生命的尽力,他常说:“事情总有成功和失败两面,但我们总是要往成功的那个方向走。”

由于他的乐观和理想主义,使他成为一个温暖如火的人,只要有他在就没有不能解决的事,就使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也是个风趣的人,再坏的情况下,他也喜欢说笑,他从来不把痛苦给别人,只为别人带来笑声。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和哥哥到田里工作,透过这些工作,启发了我们的智慧。例如我们家种竹笋,在我没有上学之前,父亲就曾仔细地教我怎么去挖竹笋,怎么看土地的裂痕,才能挖到没有出青的竹笋。二十年后我到竹山去采访笋农,曾在竹笋田里表演了一手,使得笋农大为佩服。其实我已二十年没有挖过笋,却还记得父亲教给我的方法,可见父亲的教育对我影响多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