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与善思(第3/4页)

戏剧多在夜晚出演,这事值得玩味。只为凑观众的闲暇吗?莫如说是“陌生化”,开宗明义的“间离”:请先寄存起白昼的娇宠或昏迷,进入这夜晚的清醒与诚实,进入一向被冷落的另种思绪——

但你要听,以孩子的惊奇/或老人一样的从命/以放弃的心情/从夕光听到夜静。/在另外的地方/以不合要求的姿势/听星光全是灯火,遍野行魂/白昼的昏迷在黑夜哭醒。

尤其千百年前,人坐在露天剧场,四周寂暗围拢、头顶星光照耀,心复童真,便易看清那现实边缘亮起的神光,抑或鬼气。燠热悄然散去,软风抚摸肌肤,至燥气全无时,人已随那荒歌梦语忘情于天地……可以相信,其时上演的绝不止台上的一出戏,千万种台下的思绪其实都已出场,条条心流扶摇漫展,交叠穿缠,连接起相距万里的故土乡情,连接起时差千年的前世今生,或早已是魂赴乌有之域(譬如《去年在马里昂巴》)……那才叫魂牵梦绕,那才是“一切皆有可能”。可能之路断于白昼的谎言与假面,趋真之心便在黑夜里哭醒。

“我们是相互交叉的/一个个宇宙/我们是分裂的/同一个神”“生命之花在黑夜里开放/在星光的隙间,千遍万遍/讲述爱的寓言”“梦的花粉飞扬,在黎明/结出希望”……

写作,所以是始于诚实的思问,是面对空冥的祈祷,或就是以笔墨代替香火的修行。修行有什么秘诀神功吗?秘诀仍在诚实——不打诳语,神功还是善思——思之极处的别有洞天,人称“悟性”。

读书也是一样,不要多,要诚实;不在乎多,在乎善思。孩提之时,多被教导说,要养成爱读书的好习惯;近老之时才知,若非善思,这习惯实在也算不得太好。读而不思,自然省得出去惹事,但易养成夸夸其谈的毛病,说了一大片话而后不知所云。国人似乎更看重满腹经书,但有奇思异想,却多摇头——对未知之物宁可认其没有,对不懂之事总好斥为胡说。现在思想开放,常听人笑某些“知识分子”是“知道分子”;虽褒贬明确,却似乎位置颠倒。“道可道,非常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读书所求莫过知此“道”也。而知也知之,识也识之,偏不入道者,真是“白瞎了你这个人儿”。

我写过一种人的坏毛病,大家讨论问题,他总要挑出个厚道的对手来斥问:“读过几本书呀,你就说话!”可问题是,读过几本书才能说话呢?有个标准没有?其实厚道的人心里都明白,这叫虚张声势。孔子和老子读过几本书呢?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读过几本书呢?那年月,书的数量本就有限吧。人类的发言,尤其发问,当在有书之前。先哲们先于书看见了生命的疑难,思之不解或知有不足,这才写书、读书、教书和解书,为的是交流——现在的话就是双赢——而非战胜。

读了一点儿刘小枫先生的书,才知道一件事:古圣贤们早有一门“隐微写作”的功夫,即刻意把某些思想写得艰涩难懂。这可是玩的什么花活?一点儿不花,就为把那些读而不思的人挡在门外,以免其自误误人。对肯于思考的人呢,则更利于他们自己去思去想,纳不过闷儿来的自动出局,读懂了的就不会乱解经文。可见,思考不仅是先于读书,而且是重于读书。“带着问题学”总还是对的,唯不必“立竿见影”。

于是我又弄懂了一件事:知识分子所以常令人厌倦,就因其自命博知,隔行隔山的也总好插个嘴。事事关心本不是坏品质,但最好是多思多问,万不可粗知浅尝就去插上一番结论,而后推广成立场让人去捍卫。不说别人,单那史就常让我尴尬,一个找不到工作只好去写小说的家伙,还啥都不服气;可就我所知,几十年来的社会重大事件,没有一回他能判断对的。这很添乱。其实所有的事,先哲们几乎都想过了,孰料又被些自以为是的人给缠瞎。可换个角度想,让这些好读书却又不善思想的人咋办呢,请勿插嘴?这恐怕很难,也很违背人权。几千年的路,说真的也是难免走瞎,幸好“江山代有才人出”,他们的工作就是把一团团乱麻择开,令我等迷途知返。返向哪里?柏拉图说要“爱智慧”,苏格拉底说“我唯一的知识就是我的无知”,而上帝说“我是道路”。有一天那史忽有所悟,揪住我说:嗨,像你我这样的庸常之辈,莫如以诚实之心先去看懂常识。

常识?比如说什么事?

就说眼下这一场拍卖风波吧。那对“鼠首”“兔首”往那儿一摆,你先说说这是谁的耻辱?

倒要请教。

是掠夺者的耻辱呀!那东西摆在哪儿也是掠夺者的罪证,不是吗?

毫无疑问。

可怎么大家异口同声,都说是被掠夺者的耻辱呢?

这还是一百多年前的愚昧观念在作怪。那时候弱肉强食,公理不明,掠夺者耀武扬威,被掠夺者反倒自认耻辱。

可是今天,文明时代,谁还会这样认为呢?

是呀,是呀。文明,看掠夺才是耻辱。

那么欺骗呢?文明,看欺骗是什么?

……

哈,你心虚了,你既想站在那位赢得拍品又不肯付钱者的立场上,却又明知那是欺骗!以欺骗反抗掠夺,不料却跟掠夺一起步入愚昧。

可那东西本来就是我们的,我们有权要求他们还回来!

但不是骗回来。不还,说明有人宁愿保留耻辱。可您这一骗,尚不知国宝回不回得来,耻辱,肯定是让您又给弄回来了。

嗯……行吧,至少可以算逻辑严密。还有什么事呢?

还有就是当前这场经济危机。所谓“刺激消费”,我真是看不懂。人有消费之需,这才要工作,要就业,此一因果顺序总不能颠倒过来吧?总不会说,人是为了“汗滴禾下土”,才去食那“粒粒盘中餐”的吧?总不会是说,种种消费,原是为了“锄禾日当午”,为了“出没风波里”,为了“心忧炭贱愿天寒”吧?倘此逻辑不错,消费又何苦请谁来刺激呢?需要的总归是需要,用不着谁来拉动;不需要的就是不需要,刻意拉动只会造成浪费。莫非闲来无事,只好去“伐薪烧炭南山中”,不弄到“两鬓苍苍十指黑”就不踏实?可“赤日炎炎似火烧”,“公子王孙”咋就知道“把扇摇”呢?

好吧好吧,你这个写小说的又来插经济一嘴了!

这毛病,请问到底是出在哪里?

这个嘛……诚实地说,俺也不知道。

您不是口口声声地“诚实与善思”吗?请就此事教我。

那就接着往下问吧,任何关节上都别自己忽悠自己,不要坚定立场,而要坚定诚实,就这样一直问下去,直至问无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