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宿命(第4/11页)

“神话的!”阿冬说,“听那个耗子跳舞的。”

“光会听一个,你都快笨死了。”

“嘘——”十叔说,“你们听。”

一个男人轻轻地唱着歌从窗外走过去了,从镜子里看不见他,声音跟牛似的。

“他又去演出了。”十叔自言自语地说。

“演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去演出?”阿夏问。

“一到这时候他就走了,半夜里准回来。你听他的嗓子有多好,是不是?”

“他唱的什么呀?”阿冬问。

“我也听不清。”十叔说,“他总唱这支歌,可我总也听不清这歌里唱的是什么。”

阿夏说:“我倒听清了一句,好像是——‘你可看见了魔王’。”

“他的嗓子真是好,你说呢阿夏?”

“他是谁呀?”

“他就住在那座楼上,四层,从左边数第三个窗口。每天夜里他从这儿过去不一会儿,那个窗口的灯就亮了。”

十叔指的还是那座白色的楼房。从早到晚,那楼房在阳光里变换着颜色,有时是微蓝的,有时是金黄的,这会儿太阳西垂了它是玫瑰色的。楼下几棵大树,枝繁叶茂,绿浪一样缓缓地摇。

“他长得什么样儿?”阿夏问。

十叔想了想,说:“嗯,个子长得真高。”

阿冬说:“有我爸高吗?”

“当然有。他比谁都高,也比谁都魁梧,腿比谁都长肩比谁都宽,对了,他是运动员,也是歌唱家也是运动员。”

“那他跑得快吗?”

“当然,当然快,特别快。他跳得也特别高。你说什么,跳起来摸房顶?当然能,这在他算什么呀。你们会打篮球吗?”

“我会!”阿夏说。

“他一跳你猜怎么着?头都碰着篮筐了。”

“十叔你也会打球?”我问。

“可我听说过,那篮筐高极了是吧阿夏?”

“高极了高极了的,”阿夏比画着说,“连我们体育老师使劲跳都够不着篮板呢!”

“都快有天高了吧?”阿冬说。

“可我轻轻一跳,连头都能碰着篮筐。”

“十叔你怎么说你呀?你怎么说‘我’呀?”

“我说我了?没有没有,我哪儿说我了?”

“十哥,我想听个神话的。”阿冬说。

“他又特别聪明,”十叔继续讲,“跟他一般大的人中学还没毕业呢,他都念完大学了。等人家大学毕业了,他早都是科学家了。想跟他结婚的人数也数不过来,光是特别漂亮的就数不过来。可他还不想结婚,他想先得到全世界去玩玩,就一个人离开家。他也坐过飞机也坐过轮船,也会开汽车也会骑马。他还是最喜欢骑马,他有一匹好马,浑身火红像一个妖精,跑得又快又通人性,是一个好妖精。”

“那只会跳舞的耗子也是好妖精。”阿冬说。

“是,也是。”

“你还说有一只猫和一只狗都是好妖精。你还说有一棵树和一个虫子也都是好妖精。”

“这匹马也是。不管到哪儿它都不会迷路。高兴了我就和它一起跑,累了就骑一会儿。”

“十叔你又说‘我’了,你说‘高兴了我就’,你说了。”

是吗,我说错了。”十叔停了一会儿,又说:“我讲到哪儿了?对了,他就这么绕世界玩了一个痛快。还记得我给你们讲过风的故事吗?他就像风一样到处跑到处玩儿,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一会儿在深山里,一会儿在大道上。江河湖海他也都见了。当然,当然会划船,再说他也会游泳,多深多急的河里他也敢游。废话,淹死了还算什么,他能在海里游三天三夜也不上岸,他能一口气在水里憋好几分钟也不露出头来。当然是真的,不是真的我还给你们讲什么劲儿?他也到大森林里去过,十天半个月都走不出来的大森林,都是十好几丈高的大树,一棵挨一棵一棵挨一棵。不累,他从来不知道累,更不知道什么叫生病。他哪儿都去过,哪儿都去过什么都看见过。告诉你阿夏,他的腿比你的腰还粗一倍呢,你想想。”阿夏问:“他去过非洲吗?”

“怎么没去过?”十叔说,“那儿有沙漠有狮子,对不对?当然得去。他还有一杆枪,他的枪法没问题,一枪撂倒一头狮子,要不一头狗熊,这对他根本不算一回事。”

“十哥,我也有一杆枪!”阿冬说。

“哈,你那枪!”十叔笑起来,“阿夏,要是我我没准儿把阿冬也带上。夜里就住山洞,阿冬你敢吗?用火烤熊肉吃你敢吗?狼和猫头鹰成宿地在山洞外头叫,你敢吗阿冬?”

“阿冬这会儿就快吓死了。”阿夏笑着。

“还说什么你那枪!”十叔也笑着。

阿夏又问:“十哥,那他去过南极洲吗?见过企鹅吗?”

“什么你说?什么鹅?”

“怎么你连企鹅都不知道哇?”

十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那个噩梦好像在别处跑了一圈这会儿又回来了。

“企鹅是世界上最不怕冷的动物,”阿夏还在说,“南极洲是世界上最冷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是冰天雪地。”

“那有什么。”十叔低声自语,“只要他想去他就能去。”

“那他去过美洲吗?还有欧洲?”

“他想去他就能去。”十叔又闭上眼睛。

“还有澳洲呢?他去过吗?”

“只要他想去,阿夏我说过了,他就能去。别拿你刚学的那点儿玩意儿来考我。”

“十叔,他去过天上吗?”我问。

“十叔,我爱听星星跳舞的那个故事。”

“阿冬你又叫十叔,你少跟人学行不行!”

这当儿十叔一直闭着眼,紧咬着下嘴唇。

阿夏看看阿冬和我,愣了一会儿,趴到十叔耳边说:“十哥你生气啦?我没想考你。”

十叔松开牙但仍闭着眼,出一口长气有点儿颤抖:“没有,阿夏,我不是生你的气。我不是生别人的气。我凭什么生别人的气呢?别人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在这儿。”

十叔虽这么说,可我觉得他还是生了谁的气了。他一使劲咬下嘴唇而且好半天好半天闭着眼睛,就准是生谁的气了,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生谁的气。太阳又快回去了,十叔的小屋里渐渐幽暗。在墙上,你几乎分不清哪是窗口哪是镜子了,都像是一个洞口一条通道,自古便寂寞着待在那儿,从一座无人知晓的洞穴往旷远的世界去。那儿还有一块发亮的天空,那座楼变成淡紫色,朦朦胧胧飘忽不定。阿夏轻声说:“咱们该走了。”“不,十哥还没讲神话的呢!”阿冬不肯走。磨坊里的驴便亮开嗓门叫起来,磨声停了。然后那驴准是跟了老谢踱到街上,叫声在古老的黄昏里飘来荡去,随着晚风让人松爽,又伴了暮色使人凄惶。净土寺那边再传来做法事的钟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