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1或短篇4(第2/14页)

男孩举着望远镜,连姿势也丝毫不变:“不也是你,不让我到湖上去吗?”

老板娘茫然地想一想,理屈词穷,走出柜台,也到后窗边来。除去角落里的那两个人,大家都聚在这儿向湖上张望。

云,渐渐地稀薄,变白,天地茫茫一色。风,在湖面上、湖岸上、山脚下和树丛间卷扬起层层雪雾,一浪一浪地荡开,散落。

南方口音的男人:“确实奇怪得很,到底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个大圆圈嘛?”

“都是脚印,”男孩说,“那个大圆圈上面都是他的脚印。”

“都是他踩的,”男孩说,“踩成了一道沟。”

戴眼镜的女人:“谁?谁踩的?”

男孩不回答,神秘地笑了一下。

小伙子:“是那个老头?”

男孩松开手,让望远镜掉落在胸前,依然望着湖上:“废话,还能是谁?”

大家都愣了一会儿,然后“噢——”似乎有点儿明白。老板娘拍拍男孩的小屁股,得意于儿子的聪明,然后看看每一个人,但是没有谁去理会她的骄傲。

南方口音的男人:“给我用一用你的小望远镜好不好?”试图摸一下男孩的头。

“不。”男孩早有准备似的一弯腰,躲开他的手。

戴眼镜的女人:“我呢,给我用一下行吗?”这一回还不错,男孩总算扭头给了她一眼,但仍然是一个字:“不。”

老板娘更加骄傲起来,笑得厉害。

小伙子把酒杯倒过来扣在桌上,向门外走:“去看看。”

戴眼镜的女人望着小伙子的背影,紧紧张张地不能决定,直到店门在小伙子身后摆来摆去摆来摆去慢慢停住,她才慌慌地追上去:“哎,等我一下。”

男孩转过身,环顾店堂一周:“一、二、三四五,妈!还剩下五个人!”然后从望远镜中饶有兴致地看每个人的脸。

温文尔雅的老两口随便拣了个座位坐下,各自要了一杯茶。南方口音的男人把头探进柜台,眼睛几乎贴在货架上,像一匹警犬那样上下左右琢磨了很久,最后什么也没买,退几步在两位老人近旁坐下,抽自己的烟。老板娘在他身后狠狠地盯了一眼,转出柜台,重又堆起笑去招呼角落里的那两个人。

“这位先生,您喝点儿什么不?”

“喝什么?”西北角的男人仿佛一惊,站起身,“噢噢,一杯咖啡吧。”

老板娘再返身在店堂中走一条对角线:“您呢,想要点什么?”

东南角的女人说:“随便什么吧。好的,就要杯咖啡。”

店堂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匙杯相碰发出的微细声响。只有茶杯轻轻地脱开桌面又落回桌面的声音。

老两口中的一个:“你也不记得太平桥在哪儿吗?”

老两口中的另一个:“不记得。”

“也没有印象,大概在什么方向吗?”

“我现在想,是不是真有那么个地方。”

老板娘给录音机接通电源,随手拣了一盘磁带装上,按下一个键。

“要我看,”老板娘说,“那老头准是碰上‘鬼打墙’了。”

南方口音的男人:“是的是的,他在湖上有可能是‘鬼打墙’了,但是在这之前呢,他说要去太平桥,他还说前面就是太平桥,这怎么理解?”

老板娘:“那,依您的高见呢?”

“我很怀疑,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钢琴声,似有若无。确实是钢琴声,轻轻的,缓缓的,一首非常悠久的曲子。窗外的雪地上有了淡淡的阳光。店堂里的光线随之明亮了许多,雪反射了阳光,甚至把窗棂的影子朦朦胧胧地印上天花板。钢琴声轻柔优雅,在室内飘转流动,温存又似惆怅,仿佛有个可爱但却远不可及的女人迈动起纤纤脚步。

后窗前的男孩忽然转回身,喊道:“妈!我害怕!妈——我害怕——”

几个人急步向窗边去,悚然朝湖上望。

“怎么啦儿子?”老板娘搂住男孩,觉出他在发抖。

湖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老两口互视片刻,安慰男孩也安慰自己:“不怕,没有什么事,别怕。”

男孩:“把录音机关了,妈,你把它关上。”

“为啥呢倒是?”

“你把它关上,关上——”

“这孩子今儿可真是怪了,平时你不是爱听它吗?”老板娘说着走过去关了录音机,再回到儿子身边来。男孩偎依在母亲怀里,安稳了些。

南方口音的男人眯起眼睛望着湖上,侧耳谛听很久。然后他弓下身,目光仍然不放弃白皑皑的湖面,在男孩耳边问道:“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

过了差不多两小时,风大起来,前面的交通故障还不能排除。又一辆面包车在快餐店门前停下。

男孩举起望远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妈,妈——又来了九个!”现在他显得很快活,站在椅子上手舞足蹈,并且哼唱起一支古老的儿歌。后窗灿烂的光芒勾画出他幽暗的身形,就像个皮影。

九个人先后进门。老板娘团团转:“喂,有快餐盒饭,有荤的有素的。”

“听说那边大树下,死了个人?”

“对,一个老头。喂,有酒,还有各种饮料!”

“怎么回事呢,凶杀还是自杀?”

“请坐吧,都请坐吧。这么冷的天儿,先都喝杯热饮再吃饭吧。”

新来的几个人不急于落座,围着老板娘,围着那对温文尔雅的老人和那个南方人,询问湖上的事,叽里呱啦南腔北调一团嘈杂:……噢,是吗……昨天晚上?对,开始下雪了……太平桥。什么太平桥……不,不记得。真的有这么个地方……没人认识他?到底怎么回事呢……他从哪儿来……

老板娘冲出重围:“劳驾劳驾,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这时她见那个小伙子和戴眼镜的女人回来了,就说:“要问就问他们吧,他们刚从湖上回来。”

“喂,怎么样了?”老板娘自己先问。

戴眼镜的女人好像把离开时的惶恐和焦虑都丢在湖上,微笑着,一边踢踢踏踏地跺脚一边擦眼镜上的水雾:“冷死啦冷死啦,湖上好大的风噢。什么?哦,让他先说。”她望一眼小伙子,那光景他们已经很是熟悉了。

小伙子:“不错,你那宝贝儿子说对了。那圆圈整个是那老头踩出来的。”

戴眼镜的女人:“他在湖上一圈一圈整整走了一宿,把那一圈雪踩得又平又硬。不不,不像是‘鬼打墙’。”

小伙子:“不是‘鬼打墙’。他不像是迷了路。他肯定是以为走到了他要去的地方,这才躺下来。喂老板娘,再给我一杯酒。”

戴眼镜的女人也要一杯。她很美,皮肤很白,带一副细边眼镜,很文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