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篇(第2/7页)

“你说得真容易。你实际去走走看。”

“走到我们这儿把我们显现出来,我才看见了你,你才看见了我。”女的说,“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本来并没有你,也并没有我,后来就有了你也有了我。”女的问他,“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我这时候看你是这样,另一个时候看你又是另一个样。”女的说,“这真是太奇怪了。”

男的一直不回答她。

“你看我这裙子漂亮吗?”

“还好。”

“你看我的发型要不要变一下?”

“也可以。”

“你这样逆光看我,觉得好吗?”

“不错。”

“你就是不说‘真好’。”

“要说还不容易吗?”

“可你就是不这么说。”女的说。

“你从来不这么说。”她又说。

“你很少这么说。”她说。

“反正你总是想尽办法苦恼自己。”男的说,“在任何又高兴又轻松的时候,你都能想办法把它变得又痛苦又紧张。这方面你是天才。”

“那你觉得现在好吗?”

“本来很好。”

“要是我不说刚才那几句话,你真的觉得特别好吗?”

“总归你是得让我把‘真好’呀、‘特别好’呀什么的都说出来才行。”

“是不是?到底是不是?”

“是!”男的说,但他很快又把声音放轻些,尽量柔和些,说:“是。”

“我知道。”女的说,“我的毛病我知道,可是没办法。”

她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你别又冲我喊。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想,有什么事好出嘛!”

“你别在意。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千万别在意。我知道不会出什么事。可我总感觉就要出点儿什么事了。”

“把灯打开好吗?”

“不,你别。”

“这么暗,简直什么也看不清。”

“你别开灯。来,还坐到这儿来。”

“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有,我觉得非常好。”

“你躺下吧,你躺一会儿。”男的说。

过了一会儿,男的又说:“以往的痛苦,除了把它忘掉,没别的办法。”

“这我知道。不是因为这个。”

“我们都有自己的历史,我们都得尽力去忘掉一些事。”

“这我懂。绝对不是因为这个。”

“你总喜欢用‘绝对’这个词。”

“真的不是,真的。”

“那到底为什么?”

“这不过是一种感觉。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别在意,一会儿就会过去。”

“也许咱们出去走走?”

“不不,就这样最好,就这样,我们俩,这样一直待到天黑,待到什么也看不见。就这样,多好。”

“告诉我,”男的低声问她,“你觉得会出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女的低声回答他,“我只是觉得太好了,最近我一直太顺利了,我总觉得不太可能是这样。”

男的如释重负般地出一口长气。

女的低声说:“所以大概要出点儿什么事了。很久了,一直这么顺我觉得不大可能。”

她说:“你看现在多好。天边那一缕亮也没了。天完全黑了,差不多完全黑了。”

她继续低声说,慢慢地像是自语:“我们谁也看不见谁了。可我感觉得到你是坐在我身边。你闻没闻到这周围的气味?你看不见可你闻得到,你数不清这都是什么气味聚合成的气味。你一旦闻不到它了你简直都不能回忆起它来。这气味除非你自己也闻到了,否则别人就没法告诉你,你也没法告诉别人。”

她继续说着,渐渐地如同梦呓:“如果要形容它,我最先想到的是动物饼干的气味,然后是月亮下一只小板凳的气味,是夏天雨后长满青苔的墙根下的气味。还有一棵大树,一棵非常大的树的气味。以后,它会是天慢慢黑下去的气味,以后一到天黑我肯定就要闻到这气味。”

男的说:“你躺好,躺好一点儿吧。”

“你再听听到处有多安静,”女的还在说,“天黑下去的时候就是这声音。光亮从那片空地那片树林上退去的时候,就是这么安静,就是这样的声音。光亮退到树林后面去的时候,退到山的后面再退到海上去的时候,总是带着这样的声音。你说不清这里面有多少种声音。这里面有所有一切的声音。你很少能听到世界上的所有声音,因为你总不喜欢这样一直待到天黑,你总是要把灯打开看看明白。”

“你躺好吧,你躺好好不好?”

“嘘——别说话,握住我的手。”

很久,两个人不再说什么。

两个人很久不出声。

然后,男的轻轻问:“你睡着了?”

女的回答,“我一直都睁着眼睛。”

“想什么?”

“我想你们不是在招生。”

“嗯?”

“你们简直是在分配那几个孩子的命运。上帝借你们,在给那几个人分配命运。”

,你说得真对。”

“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分到的是什么。分到了,也还是不知道自己分到的是什么。”

“对,是的,不知道。你这个比喻真妙。”

“他们以为是什么,实际上多半正相反。”

“实际百分之九十九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可你们到底根据什么要谁不要谁呢?”

“这你应该知道。”男的说,“我们是表演系,我们是教表演的。我们是培养演员的。表演,这很难说。你喜欢他,可我喜欢另一个。”

“就因为喜欢不喜欢?就根据这个?”

“我现在选中一个,但这可能是我的错觉,过一会儿我发现这是错觉,我就选择了另一个,但是谁来担保这一次不是错觉呢?”

“可他们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你以为怎么决定呢?”

“他们就各有各的前程了。”女的说。

“可不是吗?他们就各演各的角色。”

“那回我碰巧遇见你,”女的说,“我看你很面熟,我就追上去问你。”

“我们的命运也是被别人决定的。”他说。

“我那时候真是胆子大,”女的说,“我就跑过去问你是不是一个演员。你记不记得?”

“别人决定了我,我又去决定别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回我的胆子特别大,我说,嘿!您是演员吧?其实我的胆子平时并不大。”

“决定了我的那个人当初也是被别人决定的,被我决定的那个人将来再去决定别人。”

“然后我们就认识了,到现在。”

“否则我现在就不是我,我就不是我现在。”

“是的,你当年要是不被表演系录取,我们就谁也不会认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