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第2/8页)

我说:“那怎么回事?”

奶奶说:“什么怎么回事?就是这样儿的一个谜。”

我说:“您哄我呢,哪儿有这样的谜语?”

奶奶说:“有。人说那是世上最有意思的一个谜语。”

我说:“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呢,这谜语?”

奶奶说:“这也是一个谜语。”

我和奶奶便一齐望着天空,听夏夜地上的虫鸣,听风吹动树叶沙沙响,听远处婴儿的啼哭,听银河亿万年来的流动……

好久好久,奶奶那飘散于天地之间的苍老目光又凝于一点,问我:“就在眼前可是看不见,是什么?”我说:“眼睫毛。”

/B+X/

多年来我的体重恒定在五十九点五公斤,吃了饭是六十公斤,拉过屎还是回到五十九点五公斤。我不挑食,吃油焖大虾和吃炸酱面都是吃那么多,因为我知道早晚还是要拉去那么多的。吃掉那么多然后拉掉那么多,我自己也常犯嘀咕:那么我是根据什么活着的?我有时候懒洋洋地在床上躺一整天,读书看报抽烟,或者不读书不看报什么事也不做光抽烟,其间吃两顿饭并且相应地拉两次屎,太阳落尽的时候去过秤,是五十九点五公斤。这比较好理解。但有时候我也东跑西颠为一些重要的事情忙得一整天都不得闲,其间草率地吃两顿饭拉两次屎,月亮上来了去过秤,还是五十九点五公斤。就算这也不难解释。可是有几回我是一整天都不吃不喝不拉不撒沿着一条环形公路从清晨走到半夜的,结果您可能不会相信,再过秤时依旧是五十九点五公斤。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我每天早晨醒来的时间总是在六点三十,不早不晚准六点三十,从无例外。我从不上闹钟。我也没有闹钟。我完全不需要什么闹钟。如果这一夜我睡着了,谁也别指望闹钟可以让我在六点三十分以前醒。那年地震是在凌晨三点多钟,即便那样我也还是睡到了六点三十才醒。醒来看见床上并没有我,独自庆幸了一会儿发现完全是扯淡,我不过是睡在地上,掸掸身上的土爬起来时看出房顶和门窗都有一点儿歪。如果我失眠了一直到六点二十九才睡着的话,我也保证可以在六点三十准时醒,而且没有诸如疲劳之类不好的感觉。人们有时候以我睡还是醒来判断时光是在六点三十以前还是以后。

因此我对这两组数字——595和630——抱有特殊的好感,说不定那是我命运的密码,其中很可能隐含着一句法力无边的咒语。

譬如我决定买一件东西,譬如说买拖鞋、餐具、沙发什么的,我不大在意它们的式样和质量,我先要看看它们的标价,若有五块九毛五的、五十九块五的、五百九十五块的,那么我就毫不犹豫地买下。再譬如看书,譬如说是一本很厚的书,我拿到它就先翻到第六百三十页,看看那一页上究竟写了些什么,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暗示。我一天抽三包香烟,但最后一支只抽一半,这样我一天实际上是抽五十九点五支。除此之外我还喜欢在晚饭之后到办公室去嗑瓜子,那时候整座办公大楼里只亮着我面前的一盏灯,我清晰地听到瓜子裂开的声音和瓜子皮掉落在桌面上的声音,从傍晚嗑到深夜,嗑五百九十五个一歇,嗑六小时三十分钟之后回家。总之我喜欢这两个数字,我相信在宇宙的某一个地方存在着关于我和这两个数字的说明。再譬如我听相声,如果我数到五百九十五或六百三十它仍然不能使我笑,我就不听了。

所以有一次我走到一座楼房的门前时我恰恰数到五百九十五,于是我对这楼房充满了幻想,便转身走了进去。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我相信我必须得做一件不同凡响的事情来记住这座楼房了。我在幽暗的楼道里走,闭上眼睛。我想再数三十五下也就是数到六百三十时我睁开眼睛,那时要是我正好停在一个屋门前的话,我一定不再犹豫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敲门进去,也不管认不认得那屋里的主人我一定要跟他好好谈一谈了。六百三十。我睁开眼睛。这儿是楼道的尽头,有三个门,右边的门上写着“女厕”,左边的门上写着“男厕”,中间的门开着上面写着“隔音间”。右边的门我不能进。左边的门我当然可以进,但我感觉还不需要进。我想中间这门是什么意思呢?我渐渐看清门内昏黑的角落里有一部电话。我早就听说有这样的无人看管的公用电话。我站在第六百三十步上一动不动想了五百九十五下,我于是知道该做一件什么事情了。我走进电话间,把门轻轻关上,拿起电话,慎重地拨了一个号码:595630,慎重得就像母亲给孩子洗伤口一样。这样的事我做过不止一次了。有两次对方是男的,说我有病,“我看您是不是有病啊?”说罢就把电话挂了。有两次对方是女的,便骂我是流氓,“臭流氓!”这我记得清楚,她们通过电话线可以闻到你的味儿。

“喂,您找谁?”这一回是女的。

“我就找您。”我还是这么说。

她笑起来,这是我没料到的。她说:“您太自信了,您的听力并不怎么好。我不是这儿的,我偶尔走过这儿发现电话在响没人管,这儿的人今天都休息。您找谁?”

“我就找您。”

她愣了一会儿又笑起来:“那么您以为我是谁?”

“我不以为您是谁,您就是您。我不认识您,您也不认识我。”

电话里没有声音了。我准备听她骂完“臭流氓”就去找个地方称称体重,那时天色也就差不多了,我好到办公室嗑瓜子去。但事情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骂。

“那为什么?”她说,声音轻得像是自语。

“干吗一定要为什么呢?我只是想跟您谈谈。”

“那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呢?”

“不不。我只是随便拨了一个号码,我不知道这个号码通到哪儿。您千万别误会,我根本不知道您是谁,我向您保证我以后也不想调查您是谁,也不想知道您在哪儿。”

她颤抖着出了一口长气,从电话里听就像是动荡起一股风暴,然后她说:“您说吧。”

“什么?”

“您不是想跟我谈谈吗?您谈吧。”

“您别以为我是个坏人。”

“当然不会。”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当然?”

“坏人不会像您这么信任一个陌生人的。”

多年来我第一回差点儿哭出来。我半天说不出话,而她就那么一直等着。

“您也别以为我是个无聊透顶的人。”

她说她也对我有个要求,她说请我不要以为她是那种惯于把别人想得很坏的人。她说:“行吗?那您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