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第2/4页)

姑父身材颀长,坐在一张很旧但是雕花的靠背椅上,坐在幽暗的排列如墙一般的书柜前面,白皙的脸和白皙的手臂又鲜明又沉寂,如同一幅悬挂于空室之中的古典派肖像。这印象的由来还在于,就在那一刻B平生第一次听见了那座教堂的钟声。那是晚祷的钟声。当然这些是后来B才知道的,包括知道什么是古典派肖像。还包括知道,在那个斯文而和蔼的姑父的身体里面并不乏火一样的热情。

姑站着刚好同姑父坐在椅子上一样高。姑蹲下来把B搂在怀里,一边说:唉唉,那时候你生下来才一个月,那回我们去看你正是你满月的那天,那天我们去得正巧,约莫你该满月了结果正巧就是那天。今年都三岁了吧?五岁。五岁?唉,可不是么。姑的怀里非常温柔,像早秋向日葵地里的风。姑身上有种B从没闻见过的味儿,跟爷爷身上的味儿完全不同,这味儿让B有点儿羡慕和惊慌。五岁啦,爷爷说,得上学啦。爷爷的目光在姑父脸上晃了一下,又定在B身上。镇子上没有学校,县城里的学校又远又不像个样子,想了又想,幸亏还有你这么个亲姑姑,和他的亲姑父,他得上学了。于是姑就流泪:上学,当然得上学,你就住在姑姑这儿上学。那爷爷呢?爷爷也不回去了,都在这儿,咱们在一块儿,咱们是一家人。爷爷叹了口气。姑站起身,后退两步坐在爷爷身旁,像端详一幅画那样端详B:天哪可真像!鼻子以上像他妈,鼻子以下像他爸。他们还是没有消息吗?没有,一点儿音信也没有。唉唉,姑就又流泪。一时屋子里很静,那座教堂的钟声也已停歇。过了好一会儿,B忽然听见一个异常纯净圆柔的声音缓缓地说:他们本来不必走,他们根本不该走,他们真像那一对误入歧途失去了乐园的人。B没料到姑父的嗓音那么好听,以至竟在屋子里寻找了一会儿,才相信那声音确是出自幽暗中那白皙的身影。随后姑父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说:看看这是多么可爱的家园!姑父就像在教堂里布道那样:上帝所应许的那个乐园正在实现,一个没有人奴役人,没有人挨饿,没有贫穷,没有战争、罪恶、暴行,甚至没有仇恨和自私的乐园就要实现了。姑父神采焕发白皙的脸上泛起红光,语调抑扬顿挫就像唱歌:他把这样的乐园最先赐予了我们,上帝把全世界梦寐以求的、把全人类自古以来梦寐以求的那个人间天堂最先给了我们的祖国。姑父停顿了一会儿,激动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然后猛地站住,痛心疾首地说:我真不懂得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走?他们不该走实在是不该走呀!(后来,当B在学校里学到“痛心疾首”这个词的时候,立刻想起了姑父那时的样子,于是一点儿没费劲儿就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但当时B只是想:姑父可能知道父母到哪儿去了。

这都是很多年以后的那个下午B跟我说的,像是说着一个流传至今的故事。他说:“那天晚上姑父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直到爷爷靠在沙发上响起了鼾声,姑也不住地打哈欠。”他说:“都说了些什么我记不住了,那时我才五岁。但肯定说的是一个乐园就要实现了什么的,他一辈子都在说这件事。”B说,只有他却一直听着,他以为姑父最后一定会说到他的父母去了哪儿。

B和爷爷住一间屋,姑和表妹、表弟住一间屋,姑父一个人住一间屋。表妹和表弟都还太小,一个才两岁,另一个还不到一岁,他们似乎整天都在睡觉。夏日漫长的白昼寂寞无比。在B的印象里那些天表妹和表弟整天都在睡觉,他趴在他们身边久久地看着等着,希望他们能醒来跟他玩一会儿。教堂的钟声一遍遍响过,孤独又惆怅。姑偶尔走来,对B说:你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也是总在睡觉。姑父有时来和B说一会儿话。他很想问问姑父他的父母到底去了哪儿,但又不敢。姑父便又给他讲关于那个乐园的事:在那儿所有的孩子都是好孩子,都非常喜欢读书。B终于问:我就是像表弟这样睡着觉的时候,我的父母没叫醒我就走了吧?姑父半天没有回答,然后摸摸B的头说:表弟表妹和你一样,都是我们的孩子,你说是吗?B发现姑父一点儿都不可怕。

不久,姑带B到一所小学校去考试。那原是一座庙。院中有两棵参天的老柏树,浓荫洒满一地。很多孩子都由父母带着来考试。姑带B走进一间教室。教室是由荒残的殿堂改造而成,门窗上镶了玻璃并且涂了绿色的油漆。B走到一个中年女人面前,姑让B管她叫老师。老师就问他:你刚从农村来吧?B很奇怪为什么老师会知道。老师又问他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叫什么名字,然后老师又问:你父母在哪儿工作?这一问B没能马上回答,但他很快想起了爷爷教他的话:爷爷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老师好像没注意到他的回答,跟姑走到教室外面去了。B独自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出神地看那黑板和一排排桌椅。姑还不回来,他就去找。姑和老师站在树荫里谈话。他听见姑说:是的是的,父母在他出生后不久就都去世了。老师叹了口气:这么说,他就只有你了?姑点点头又赶紧摇头:不不,他还有爷爷,他一直跟着爷爷。这时候他们看见了B,就都不再说话。后来老师摸摸B的头,说:来吧,开学就来吧,我看你准是个聪明的孩子。

那天夜里B又梦见了向日葵。向日葵被成片成片地砍倒,素朴而灿烂的花朵散落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悲伤,他又哭起来。爷爷被惊醒了:怎么了?做什么噩梦了吧?我梦见了向日葵。啊,向日葵,向日葵有什么好怕的?睡吧,快睡吧。爷爷,您也会死吗?爷爷好半天没有回答,然后猛地翻身坐了起来:干吗问这个?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死了是不是就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死了是不是就再也回不来了?黑暗中,爷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他们是什么时候死的,您干吗不告诉我?那个老师很有眼力,B是个过于聪明的孩子。姑走了进来。我父母是不是死了,爷爷您干吗不说话?爷爷开了灯,愣愣地看着姑。姑父也来了。姑,是不是我父母在我生下来不久就死了?姑看看爷爷,爷爷低着头谁也不看也不说话。姑又看姑父,姑父没好气地说:我早说过,简直是多此一举。姑瞪了姑父一眼,走过来坐在B身边:爷爷没告诉你是因为你还太小。姑只说了这一句就又流起泪来。他们是怎么死的?病,姑说。他们一下子都得了病?姑的眼泪甚至也惊呆了流不动了。全家人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五岁的孩子。有一年所有的向日葵就一下子都病了,都死了,是不是爷爷?姑推了一下爷爷,爷爷像得了救似的:是,是,可不是吗,是。姑把B搂在怀里,什么也不说,很久很久,光是流泪光是一个劲儿叹气。姑父气哼哼地在屋里来回踱步,说:我不懂有什么必要这样。姑说:你出去。姑说:你快出去。姑对姑父说:你快走吧,这件事不能听你的。姑父一甩手走了出去。好了睡吧,姑说。这时教堂的晨钟响了。姑说,再睡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