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巴赫先生(第4/4页)

我们的老师会面就像两只斗鸡,我们关系却很好。比赛前她偷偷和我说,如果这次她能得第一名,她妈妈就会奖励她肯德基的汉堡。

她演奏了巴赫的无伴奏组曲。

她得了第一名,我得了第二名。我觉得很好。

换汉堡比换别的好。巴赫在托马斯教堂排练唱诗班,也是为了混口饭。

我帮我的爸妈做了决定。十级也考完了,到此为止吧,中学生乐团也不去了,择校的事就算了吧,我可不想和首席做校友,反正哪条路都是不归路,普通初中也能好好念书的。

后来断断续续又学了一年琴,李老师也不怎么收我钱。我不记得究竟是哪一天上了最后一堂课,也不记得自己哭了没。离开前在歌剧院一楼的收发室窗口注销学员证,老爷爷给小本本盖上作废的钢印,和我说,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小不点儿哪。

我走出大门。左手边是友谊路,矗立着儿童医院。我最害怕学琴的时候,走到歌剧院门口都不想停步,恨不得径直冲到儿童医院里面去住院。

那些岁月一转眼就不见了。再一转眼,我拇指和胸口的茧子也褪不见了。

我十几年没有碰过琴。中途只有一次,高一合唱比赛,我和其他人一起带了乐器去给班级伴奏,还没上台,弦就崩了。

它也不想被我碰。

2011年,我终于辞了职,去杭州学画画。

那里有中国美院,周边开满高考美术集训班。我妈妈没说错,真的有很多人可以用一两年的时间速成绘画,水平甚至足够考大学。

画室里我和一群1994年出生的小孩挤在一起,因为他们喜欢公放音乐,我因此耳熟了“QQ音乐三巨头”许嵩徐良汪苏泷的全部热门歌曲。晚上睡不着,我就一个人在河边散步看星星,对着手机里的google星图,认认真真定位和学习了所有星座。

后来我止步于球体。老师比我大两三岁左右,曾经骑着小电驴带我去买画具,最后又骑着电驴把我送到高铁站。

“别学了,你不是这块料,”他说,“我也不是骗钱的人。”

他说我没才华。

我三岁开始涂鸦,巅峰水平是十二岁,画的水冰月(自以为)跟原版一模一样,并把这个巅峰水平一直保持到了二十四岁。小时候我的愿望是拥有一间大房子,用途是,在里面装满白白的整齐的画图纸。

我的愿望里从来没有过大提琴。我只想把它劈成柴。

然而却想起六七岁的时候,我在家里拉着《农夫之歌》,高高兴兴地唱着自己填的词。西晒余晖洒在外公身上,他笑眯眯地夸我真有才华。

我现在闭上眼睛还能看见他。

2012年的最后几天,我终于去了巴赫博物馆。

天是阴的。东德城市的天总是阴的。老奶奶和我一起走出博物馆,散步到托马斯教堂外面。那里竖立着一个高大的巴赫铜像。

我把相机交给她,她拍下了我和巴赫的合照。

照片里我笑得很开心,非常符合游客的特征,身体靠着铜像底座,还有一只腿是翘着的;六首无伴奏组曲,我只练过第一首,后来的这些年断断续续终于听全了,更是游客中的佼佼者了。

我整个童年都给了它,到最后也只是一个游客。

去年的冬天,编辑和摄影师朋友一起到海边给我拍新书的宣传片。我不善于面对镜头,拍了两天都还是很僵硬,连走路姿势都不对。

后来摄影师说,你不是学过大提琴吗,怎么不带来。

于是我把它从墙上取下来。指板已经微微开裂了,常用把位因为多年的摩擦,黑漆褪去,露出一道一道的底色来。四根琴弦都废了,旋钮都不敢用力拧,生怕它断掉。

就是个道具嘛,我想,当年没劈了它,不错了。

我换好衣服,坐在镜头前。摄影师让我随便演奏点什么,反正现场不收音,没调弦也无所谓的。

他忙着找角度,我编辑忙着玩手机,没人注意到,当我多年后拉响第一声琴音,要咬紧牙关才控制着没有哭出来。

多年不练习,我的手已经僵了,指法却全部都记得,每一个小节,每一次停顿。我竟然都记得。

摄影师赞赏地说,诶,琴真有用,你一下子就自然了。

它当然有用。

它带着我失去的一部分灵魂,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原来我一直都爱它。它是我的负担,我的苦难,我急于甩脱的噩梦;却也给了我骄傲,给了我快乐,给了我窘迫又俗气的童年原本不可能得到的美与希望。

我爱它。我学了八年的大提琴,我爱上它的时候已经太晚。

当年,在离开博物馆前,我看到门口提供纸卡,让游客给巴赫留言。老奶奶鼓励我拿一张。

明知自己和他毫无关系,我依然在题头端端正正地写:“亲爱的巴赫先生”。

亲爱的巴赫先生:

2017年的新年,我重新开始练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