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海尔波普还没有走远(第2/2页)

圣母心给了虚荣心以借口,我说,那好,我配合你们工作。

终于明星姗姗来迟,开开心心地接过我被要求带来的赠书,说,这书不好买,所以我朝他们要的,听说你也在这儿,正好一起见一下,谢谢呀!

然后一转身就去录采访了。所有卑躬屈膝的宣传人员集体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我。

原来是耍我。

我的书还算畅销,铺得大街小巷都是,明星助理随手就能买得到,恐怕只是宣传公司想借花献佛,让我等了一下午来博明星一笑。

但我没有发作。侮辱我的明明是我自己。

走出酒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上海繁华,不见星空,只见灯火。

2015年的某个聚会,大家在江边,可能有点喝多了,一起抬头看星星。

我这些年的星空知识有了用武之地,为他们准确指认了仙后座、猎户座、小熊星座、金星、木星……获得了大家的热烈掌声。

海尔波普已经走了很多年。

我学过八年的大提琴成了谈资。

我爱过的星星碎成了虚荣。

我买得起一屋子的A4纸来圆儿时的绘画梦了,可我没才华。

2017年初,我坐午夜航班。飞机飞入平流层,头顶再也没有云层遮蔽,机舱灯光还没亮。我把半个身子都趴在舷窗上,用手臂和帽子隔绝一切光线。

看星星。

漫天星斗,比机翼的夜灯都要明亮。即便舷窗的双层的塑料玻璃模糊,也无法抹去它们的光辉。

我就从小小的窗子里向外看。平日里资讯都是争抢着扑入我眼里,只有这时候,双眼努力睁大再睁大,视线扎入浓重的夜色,拨开玻璃的划痕阻隔,去追随和想象凛冽的风与璀璨的星空。

我爱了星星这么多年,这是我离它们最近的地方。

我捂着窗子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客舱灯光亮起来。一转头,后座男子没来得及收回目光,惊诧和疑问还留在脸上,可能以为我中邪了。

我不好意思地跟他说,外面有星星,你把灯光挡住看看。

他冷漠脸,点点头,没有照做。也是正常。我就尴尬地坐下了。

等我一回头,发现他也用外套蒙着头,趴在那里看。被我发现,面上一丝羞赧。

我笑:星星多吧?

他也笑,点点头:可不咋的,老多了。

我不知怎么想起2001年的三个愿望。

世界和平,爸妈身体健康。

我成为很了不起的人。

隔壁班的男孩子会喜欢我。

前两个现在还无法验证,但第三个,切切实实地,实现了。

那个男孩子毫无预兆地跑来跟我说,听说你喜欢日本漫画,那你会画画吗?能不能给我画几张?

我毫无准备,却打肿脸充胖子地说,没问题!

期末考试期间,我挤出时间,奋不顾身,连画了十张大彩图,卷成筒郑重地送给他。

他打开,表情变幻莫测,堪称精彩,许久才说:“……好看!画得真好!”

很多年后,我上了大学,他来北京找我玩,大雨天我们一起困在半地下室的咖啡馆,看着雨落在高高的草丛。

他那时候才敢问我——你是怎么有脸拿蜡笔画送给我的?

十四岁的我画了十张蜡笔画,比幼儿园小孩的绘画水平高不了多少;画的内容是《你好,旧时光》里面余周周讲过的乡下老鼠进城故事的雏形。

在我小时候,有首很著名的儿歌,第一句就是:“有一只乡下老鼠要到城里去。”

回想起这几幅丢人的画,我有点气急败坏。我说那你还要?

他没说话,笑了。

我怎么会把这些都忘记呢?星星有情有义,是我们太善变。

科学家说,2020年之前,用望远镜或许还能看得见海尔波普,它还没有离开太阳系。

而我却早已不再是那个坚信自己站在宇宙中心的小孩了。人类太渺小了,我的情绪、愿望、誓言、梦想,都是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能量,连身边的人都未必能够完全感知,遑论传递给星星;即使能够抵达,也是在我死去很久很久之后了。

但我和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仍然在努力地发出微弱的光,认真度过这对于宇宙来讲无比渺小的一生。

在我死去很久很久之后,轩辕十四还能看得到那个对着它虔诚信奉、立志不讲脏话的,十四岁的我。

它们应该会知道我的结局。

海尔波普还没有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