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第2/8页)

禅的伟大也在这里,它并不教导我们把屎尿看成玫瑰花,而是教我们把屎尿看成屎尿、玫瑰看成玫瑰。它既不否定卑劣的人格,也不排斥狂乱的身心,而是教导卑劣者擦拭自我的尘埃,转成清明,以及指引狂乱者回归自我,有完整的观照。

水与镜子是相似的东西,平静的水有镜子的功能,清明的镜子与水一样晶莹,水中之月与镜中之月不是同样的月之幻影吗?

禅心其实就在告诉我们,人间的一切喜乐我们要看清,生命的苦难我们也该承受,因为在终极之境,喜乐是映在镜中的微笑,苦难是水面偶尔飞过的鸟影。流过空中的鸟影令人怅然,镜子里的笑痕令人回味,却只是偶然的一次投影呀!

唐朝的光宅慧忠禅师,因为修行甚深微妙,被唐肃宗迎入京都,待以师礼,朝野都尊敬为国师。

有一天,当朝的大臣鱼朝恩来拜见国师,问曰:“何者是无明,无明从何起?”

慧忠国师不客气地说:“佛法衰相今现,奴也解问佛法!”(佛法快要衰败了,像你这样的人也懂得问佛法!)

鱼朝恩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立刻勃然变色,正要发作,国师说:“此是无明,无明从此起。”(这就是蒙蔽心性的无明,心性的蒙蔽就是这样开始的。)

鱼朝恩当即有省,从此对慧忠国师更为钦敬。

正是如此,任何一个外在因缘而使我们波动都是无明,如果能止息外在所带来的内心波动,则无明即止,心也就清明了。

大慧宗杲禅师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有一天,一位将军来拜见他,对他说:“等我回家把习气除尽了,再来随师父出家参禅。”

大慧禅师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过了几天,将军果然又来拜见,说:“师父,我已经除去习气,要来出家参禅了。”

大慧禅师说:“缘何起得早,妻与他人眠?”(你怎么起得这么早,让妻子在家里和别人睡觉呢?)

将军大怒:“何方僧秃子,焉敢乱开言!”

禅师大笑,说:“你要出家参禅,还早呢!”

可见要做到真心休寂,衰乐不动,不为外境言语流转迁动是多么不易。我们被外境的迁动就有如对着空中撒网,必然是空手而出,空手而回,只是感到人间徒然,空叹人心不古,世态炎凉罢了。禅师,以及他们留下的经典,都告诉我们本然的真性如澄水、如明镜、如月亮,我们几时见过大海被责骂而还口,明镜被称赞而欢喜,月亮被歌颂而改变呢?大海若能为人所动,就不会如此辽阔;明镜若能被人刺激,就不会这样干净;月亮若能随人而转,就不会那样温柔遍照了。

两袖一甩,清风明月;仰天一笑,快意平生;布履一双,山河自在;我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这些都是禅师的境界,我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如果可以在生活中多留一些自己给自己,不要千丝万缕地被别人牵动,在觉性明朗的那一刻,或也能看见般若之花的开放。

历代禅师中最不修边幅,不在意别人眼目的就是寒山、拾得,寒山有一首诗说: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更与何人说!

明月为云所遮,我知明月犹在云层深处;碧潭在无声的黑夜中虽不能见,我知潭水仍清。那是由于我知道明月与碧潭平常的样子,在心的清明也是如此。

可叹的是,我要用什么语言才说得清楚呢?寒山大师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这样清澈动人的叹息了!

发芽的心情

有一年,我在武陵农场打工,为果农收获水蜜桃与水梨。那时候是冬天,清晨起来要换上厚重的棉衣,因为山中的空气格外有一种清澈的冷,深深呼吸时,凉沁的空气就涨满了整个胸肺。

我住在农人的仓库里,清晨挑起箩筐到果园子里去,薄雾正在果树间流动,等待太阳出来时再往山边散去。在薄雾中,由于枝丫间的叶子稀疏,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饱满圆熟的果实,从雾里浮现出来,青鲜的、还挂着夜之露水的果子,如同刚洗过一个干净的澡。

雾掠过果树,像一条广大的河流般,这时阳光正巧洒下满地的金线,果实的颜色露出来了,梨子透明一般,几乎能看见表皮内部的水分。成熟的水蜜桃有一种粉状的红,在绿色的背景中,那微微的红,如鸡心石一样,流动着一棵树的血液。

我最喜欢清晨曦光初现的时刻。那时,一天的劳动刚要开始,心里感觉到要开始劳动的喜悦,而且面对一片昨天采摘时还青涩的果子,经过夜的洗礼,竟已成熟了,可以深切地感觉到生命的跃动,知道每一株果树全都有着使果子成长的力量。我小心地将水蜜桃采下,放在已铺满软纸的箩筐里,手里能感觉到水蜜桃的重量,以及那充满甜水的内部质地。捧在手中的水蜜桃,虽已离开了它的树枝,却像一株果树的心。

采摘水蜜桃和梨子原不是粗重的工作,可是到了中午,全身几乎已经汗湿,中午冬日的暖阳使人不得不脱去外面的棉衣。这样轻微的劳作,为何会让人汗流浃背呢?有时我这样想着。后来找到的原因是:水蜜桃与水梨虽不粗重,但它们那样容易受伤,非得全神贯注不可——全神贯注也算是我们对大地生养的果实应有的一种尊重吧!

才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差不多把果园中的果实完全采尽了,工人们全部放工,转回山下,我却爱上了那里的水土,经过果园主人的准许,我可以在仓库里一直住到春天。能够在山上过冬是我意想不到的,那时候我早已从学校毕业,正等待着服兵役的征集令,由于无事,心情差不多放松下来了。我向附近的人借到一副钓具,空闲的时候,就坐客运车到雾社的碧湖去徜徉一天,偶尔能钓到几条小鱼,通常只是饱览了风景。

有时候我坐车到庐山去洗温泉,然后在温泉岩石上晒一个下午的太阳;有时候则到比较近的梨山,在小街上散步,看那些远远从山下爬上来赏冬景的游客。夜间一个人在仓库里,生起小小的煤炉,饮一壶烧酒,然后躺在床上,细细地听着窗外山风吹过林木的声音,深深觉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人,是在自然中与大地上工作过、静心等候春天的人。

采摘过的果园并不因此就放了假,果园主人还是每天到园子里去,做一些整理剪枝除草的工作,尤其是剪枝,需要长期的经验与技术,听说光是剪枝一项,就会影响明年的收成。我的四处游历告一段落,有一天到园子去帮忙整理,我所见的园中景象令我大大吃惊。因为就在一个月前曾结满累累果实的园子,这时全像枯萎了一般,不但没有了果实,连过去挂在枝干尾端的叶子也都凋落净尽,只有一两株果树上,还留着一片焦黄的、在风中颤抖着随时要落在地上的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