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步下红毯之后(第4/9页)

如果翻成英文,也是四个字:“I am so happy!”

这样的咒语虽不能让撒出手的豆子变成兵,让纸剪的马儿真的可骑可乘可供驱驰,让钵子里的钱永远掏用不完,或让别人水果摊上的水梨都到我的树枝上来供我之用。

可是,它却有茅山道士的大法力,它可以助我穿墙。什么墙?砖墙?水泥墙?铜墙?铁壁?都不是,而是悲伤之墙,是倦怠之墙,是愤懑怨怒之墙,是遭到割伤烫伤斫伤泼伤之际的自伤之墙,是心灰意冷情催泪尽的沮丧之墙,是自认为我已心竭力怯万劫不复的绝望之墙……

大约是两年前吧?有一天,奔波了一整天,到黄昏时才回家,把车在巷子里停好,车窗尚未关上,我不自觉地大叹了一声:“啊!我好快乐!”

当时车停在公园旁,隔着矮矮的灌木丛,有一个背对我垂头而坐的男人听到我说话,他猛地坐直身子回望我一眼,我这才发现半公尺之外有人听到我最幽微的内心语言。那一眼令我难忘,隔着打开的车窗,我看到那其中有惊吓,在这都市里怎会有一个女人在做如此诡异的宣告?也许也有愤怒,世道如今都成了什么样子了,你还有本事快乐!也许有不可置信,什么?快乐这种东西还存在着吗?也许是悲悯,这女子难道疯了吗?

我当时有点惭愧,然后,我发觉,我爱念这句咒语已经很久了,平常没有人听见,我也不自觉,今天被人发现又被人回头看了一眼,才觉得这句话真有点怪异。

那老男人站起来,在暮色中踽踽离去了。他是被吓到的吗?

其实,我很想追上那人,对他说:

老先生,你刚才听到我说的那句话,既是真的,也是掰的。我其实大病初愈,身心俱疲。我其实忧时忧世不认为这粒地球有什么光明的前途。我事实上一想及那些优美深沉馥郁绵恒的传统正遭人像处理病死猪一般泼毒且掩埋,就恨不得放声恸哭,与人一诀……但此刻,我奔波了一天,不管我所恳求的,所呼吁的,所叮嘱的,所反复申诉的被接受了或被拒绝了,上帝啊,毕竟我已尽力了。天黑了,我回家了,我如此渺小,赐我今夕热食热汤,赐我清爽的沐浴,赐我一枕酣睡。

为此,我好快乐。

能尽心竭力,我好快乐。

能为心爱的道统传承来辛苦或受辱,这并不是每一个人可享有的权利,所以,我好快乐。

如果我悲苦,那也是上天看得起我,容许我忍此悲辛茶苦,我为配忍此苦楚而要说一句:

我好快乐。

我好快乐,因为我能说“我好快乐”,这是我的快乐咒,其言有大法力,助我穿墙直行,披靡天涯,虽然也许早已撞得鼻青脸肿,而不自知。

爱情篇

一 两岸

我们总是聚少离多,如两岸。

如两岸——只因我们之间恒流着一条莽莽苍苍的河。我们太爱那条河,太爱太爱,以致竟然把自己站成了岸。

站成了岸,我爱,没有人勉强我们,我们自己把自己站成了岸。

春天的时候,我爱,杨柳将此岸绿遍,漂亮的绿绦子潜身于同色调的绿波里,缓缓地向彼岸游去。河中有萍,河中有藻,河中有云影天光,仍是《国风·关雎》的河啊,而我,一径向你泅去。

我向你泅去,我正遇见你向我泅来——以同样柔和的柳条。我们在河心相遇,我们的千丝万绪秘密地牵起手来,在河底。

只因为这世上有河,因此就必须有两岸,以及两岸的绿杨堤。我不知我们为什么只因坚持要一条河,而竟把自己矗立成两岸,岁岁年年相向而绿,任地老天荒,我们合力撑住一条河,死命地呵护那千里烟波。

两岸总是有相同的风,相同的雨,相同的水位。炸酱草匀分给两岸相等的红,鸟翼点给两岸同样的白,而秋来蒹葭露冷,给我们以相似的苍凉。

蓦然发现,原来我们同属一块大地。

纵然被河道凿开,对峙,却不曾分离。

年年春来时,在温柔得令人心疼的三月,我们忍不住伸出手臂,在河底秘密地挽起。

二 定义及命运

年轻的时候,怎么会那么傻呢?

对“人”的定义,对“爱”的定义,对“生活”的定义,对莫名其妙的刚听到的一个“哲学名词”的定义……

那时候,老是郑重其事地把左掌右掌看了又看,或者,从一条曲曲折折的感情线,估计着感情的河道是否决堤。有时,又正经地把一张脸交给一个人,从鼻山眼水中,去窥探一生的风光。

奇怪,年轻的时候,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定义,以及命运。年轻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过,人原来也可以有权不知不识而大剌剌地活下去。

忽然有一天,我们就长大了,因为爱。

去知道明天的风雨已经不重要了,执手处张发可以为风帜,高歌时,何妨倾山雨入盏,风雨于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找一方共同承风挡雨的肩。

忽然有一天,我们把所背的定义全忘了,我们遗失了登山指南,我们甚至忘了自己,忘了那一切,只因我们已登山,并且结庐于一弯溪谷。千泉引来千月,万窍邀来万风,无边的庄严中,我们也自庄严起来。

而长年的携手,我们已彼此把掌纹叠印在对方的掌纹上,我们的眉因为同蹙同展而衔接为同一个名字的山脉,我们的眼因为相同的视线而映出为连波一片,怎样的看相者才能看明白这样两双手的天机,怎样的预言家才能说清楚这样两张脸的命运?

蔷薇几曾有定义,白云何所谓其命运,谁又见过为劈头迎来的巨石而焦灼的流水?

怎么会那么傻呢,年轻的时候?

三 从俗

当我们相爱——在开头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清雅飞逸,仿佛有一个新我,自旧我中飘然游离而出。

当我们相爱时,我们从每一寸皮肤、每一缕思维中伸出触角,要去探索这个世界,拥抱这个世界,我们开始相信自己的不凡。

相爱的人未必要朝朝暮暮相守在一起——小说里都是这样说的,小说里的男人和女人一眨眼便已暮年,而他们始终没有生活在一起,他们留给我们的是凄美的回忆。

但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我们不是小说,我们要朝朝暮暮,我们要活在同一个时间,我们要活在同一个空间,我们要相厮相守,相牵相挂,于是我们放弃飞腾,回到人间,和一切庸俗的人同其庸俗。

如果相爱的结果是使我们平凡,让我们平凡。

如果爱情的历程是让我们由纵横行空的天马变为忍辱负重、行向一路崎岖的承载驾马,让我们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