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一个女人的爱情观(第2/6页)

吊诡的是,这少年时代为人写《长门赋》的司马相如,后来老病之余也想娶妾。这一次,他那浪漫的妻子卓文君又能到哪里去找人替自己写感人的“短门赋”呢?她只好自己动手来写了。她写了一首《白头吟》,口气非常自尊自重,其辞如下: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另外一个女人叫苏蕙,是晋代窦滔的妻子。窦滔镇襄阳,带着宠姬赵阳台去赴任,把苏蕙留在家中。苏蕙手织了一篇璇玑文,上面有八百多字,纵横反复,皆成章句。窦滔读了,很惊讶妻子的才华——不过好像也就那么感动一下就是了,没听说苏蕙的处境获得什么改善。

这四个女人或动笔,或动织布机,或劳动一代文豪。总之,她们都试图用文学来挽回颓势,而且多少也获致了一点成功。文学本是性灵的东西,性灵的东西在现实生活里不容易发挥什么功用,她们却居然让文学为自己的婚姻效力,也算不简单了。

但不知为什么,我读这些诗,却只觉悲惨,连她们的胜利我也只觉是惨胜,我只能寄予无限悲悯。啊,那些美丽的蕙质兰心的女子,为什么她们的男人竟不懂得好好疼惜她们呢?

“你的侧影好美!”

中午在餐厅吃完饭,我慢慢地喝下那杯茶,茶并不怎么好,难得的是那天下午并没有什么赶着做的事,因此就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啜着。

柜台那里有个女孩在打电话,这餐厅的外墙整个是一面玻璃,阳光流泻一室。有趣的是那女孩的侧影便整个印在墙上,她人长得平常,侧影却极美。侧影定在墙上,像一幅画。

我坐着,欣赏这幅画,奇怪,为什么别人都不看这幅美人图呢?连那女孩自己也忙着说个不停,她也没空看一下自己美丽的侧影。而侧影这玩意其实也很诡异,它非常不容易被本人看到。你一转头去看它,它便不是完整的侧影了,你只能斜眼去偷瞄自己的侧影。

我又坐了一会儿,餐厅里的客人或吃或喝——他们显然都在做他们身在餐厅该做的事。女孩继续说个不停,我则急我的事,我的事是什么事呢?我在犹豫要不要跑去告诉那女孩关于她侧影的事。

她有一个极美的侧影,她自己到底知道不知道呢?也许她长到这么大都没人告诉过她,如果我不告诉她,会不会她一生都不知道这件事?

但如果我跑去告诉她,她会不会认为我神经兮兮,多管闲事?

我被自己的假设苦恼着,而女孩的电话看样子是快打完了。我必须趁她挂上电话却犹站在原来位置的时候告诉她。如果她走回自己座位我再拉她站回原地去表演侧影,一切就不再那么自然了。

我有点气自己。小小一件事,我也思前想后,拿捏不出个主意来。啊!干脆老实承认吧!我就是怕羞,怕去和陌生人说话,有这毛病的也不只我一个人吧!好,管他的,我且站起来,走到那女孩背后,破釜沉舟,我就专等她挂电话。

她果真不久就挂了电话。

“小姐!”我急急叫住她,“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哦……”她有点惊讶,不过旋即打算听我的说词。

“你知道吗?你的侧影好美,我建议你下次带一张纸,一支笔,把你自己在墙上的侧影描下来……”

“啊!谢谢你告诉我。”她显然是惊喜的,但她并没有大叫大跳。她和我一样,是那种含蓄不善表达的人。

我走回座位,嘘了一口气。我终于把我要说的说了,我很满意我自己。

“对!其实我这辈子该做的事就是去告诉别人他所不知道的自己的美丽侧影。”

做花当做玫瑰花

可没人听说过芭乐花吧?有谁订购过杨桃花送女朋友呢?冬瓜花、西瓜花虽然将来大可以“瓜瓞绵绵”,可是哪里上得了花谱!所以,要说做花,就得做漂亮的玫瑰花。做人,当然以伟大为好,否则,至少也得漂亮!

漂亮也是一种伟大!

我就是喜欢漂亮——当然,我不是没有听过公民老师的训诲,也不是不知道“内在美”比“外在美”重要。但是,去他的“内在美”,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除非不正常,否则怎么会违反孔老夫子的常规,弄得“好德”胜于“好色”起来?(当然,大智者往往若愚,诸葛亮看到周公瑾娶了漂亮的小乔,一气,便娶了一个丑女人,历史上有名的瑜亮斗智就是自此开始的。)

我不是诸葛亮,我喜欢一切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漂亮的事、漂亮的手段——反正一切漂亮的我都喜欢,至少我能容忍。

我原谅某些穿迷你裙、热裤或露背装的女人——只要她们是确实长着一双好看的大腿,一片腴白的肩背。但是如果长着痴肥的一双腿,灰油油的一副肩膀还居然想亮相的话,我觉得简直是对服装设计师的大不敬,我如果是警察,非抓这种人不可。

我原谅裸奔——如果女人长得像维纳斯,男人长得像米开朗基罗刀下的少年大卫,我忍不住要原谅他们在春天里想脱衣服的冲动。(大人先生们何必着急呢?反正这玩意再流行也流行不过冬天,雪一下,裸奔分子不就回家烤火了吗?)但如果一个满身挂着松肉或瘦小干瘪的人也敢于裸奔的话,我就认为他们犯了猥亵罪。

我原谅林黛玉,原谅西施,原谅早死的倾国倾城的李夫人,虽然她们常常生病。“东亚病夫”大概都是这类“东亚病妇”生的。但只要生病生得像林黛玉那样桃腮泛红,星眸放光,或像西施那样颦眉捧心,娇喘不胜的话,就算送到选美会上,也能捞个“最佳病容奖”。要是像东施,虽然身体棒、演技好,又有谁敢领教?

如果我在路上被摩托车撞了,只要我定神一看,那位仁兄骑着一辆崭新耀眼的鲜红跑车,穿着漂亮泛白的牛仔裤,套着艳黄四射的一件运动衫——而且,顶要紧的,有一张奥玛雪瑞夫式的性格的脸,我一定软了心,爬起来自己拍灰自己走路,并且诚心地向他道歉,请他不要介意我的额头无意间撞掉了他的车漆。但如果来人骑着一辆灰不灰黄不黄的老爷车,又邋遢着一张浮肿油亮的丑脸,(或者,更不幸地,又长了些红豆。)我一定非找他算账不可!

我连流氓都同情。不管他有没有杀人越货,但只要照片上的他有一张“孩子式的脸”,血色良好的颊上有着“纯洁的微笑”,只要他有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只要他逃亡的时候带着一个“头发如黑瀑布”“苍白的脸上有两颗梦样的大眼睛”的舞女,我总是百分之百地同情他的——对漂亮的人而言,我的同情心要多少就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