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秋千上的女子(第2/7页)

“妈妈,那个人怎么那么好,他怎么会送你花的呀?”小女儿仍然誓不甘休地问。

我不知道,只知道颈间胸前确实有一片高密度的花丛,那人究竟是感动于乍听到的久违的乡音?还是简单地想“宝剑赠英雄”,把花环送给赏花人?还是在我们母女携手处看到某种曾经熟悉的眼神?我不知道,他已经匆匆走远了,我甚至不记得他的面目,只记得他温和的笑容,以及非常白非常白的白衫。

今年夏天,当我在南部小城母亲的花圃里摘弄成把的茉莉,我会想起去夏我曾偶遇到一个人,一串花,以及魂梦里那圈不凋的芳香。

那种树我不知道是黄槐还是铁刀木。

铁刀木的黄花平常老是簇成一团,密不通风,有点滞人,但那种树开的花却松疏有致,成串地垂挂下来,是阳光中薄金的风铃。

那棵树被圈在青苔的石墙里,石墙在青岛西路上。这件事我已经注意很久了。

我真的不能相信在车尘弥天的青岛西路上会有一棵那么古典的树,可是,它又分明在那里,它不合逻辑,但你无奈,因为它是事实。

终于有一年,七月,我决定要犯一点小小的法,我要走进那个不常设防的柴门,我要走到树下去看那交枝错柯美得逼人的花。一点没有困难,只几步之间,我已来到树下。

不可置信的,不过几步之隔,市声已不能扰我,脚下的草地有如魔毯,一旦踏上,只觉身子腾空而起,霎时间已来到群山清风间。

这一树黄花在这里进行说法究竟有多少夏天了?冥顽如我,直到此刻直橛橛地站在树下仰天,才觉万道花光如当头棒喝,夹脑而下,直打得满心满腔一片空茫。花的美,可以美到令人恢复无知,恢复无识,美到令人一无依恃,而光裸如赤子。我敬畏地望着那花,哈,好个对手,总算让我遇上了,我服了。

那一树黄花,在那里说法究竟有多少夏天了?

我把脸贴近树干,忽然,我惊得几乎跳起来,我看到蝉壳了!土色的背上一道裂痕,眼睛部分晶凸出来,那样宗教意味的蝉的遗蜕。

蝉壳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它是我三十年前孩提时候最爱捡拾的宝物,乍然相逢,几乎觉得是神明意外的恩宠。它轻轻一拨,像拨动一座走得太快的钟,时间于是又回到混沌的子时,三十年的人世沧桑忽焉消失,我再度恢复为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女孩,沿着清晨的露水,一路去剥下昨夜众蝉新蜕的薄壳。

蝉壳很快就盈握了,我把它放在地下,再去更高的枝头剥取。

小小的蝉壳里,怎么会容得下那长夏不歇的鸣声呢?那鸣声是渴望?是欲求?是无奈的独白?

是我看蝉壳,看得风多露重,岁月忽已晚呢?还是蝉壳看我,看得花落人亡,地老天荒呢?

我继续剥更高的蝉壳,准备带给孩子当不花钱的玩具。地上已经积了一堆,我把它背上裂痕贴近耳朵,一一于未成音处听长鸣。

而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红着眼睛从甬道走过。奇怪,这是一个什么地方?青苔厚石墙,黄花串珠的树,树下来来往往悲泣的眼睛?

我探头往高窗望去,香烟缭绕而出,一对素烛在正午看来特别黯淡的室内跃起火头。我忽然警悟,有人死了!然后,似乎忽然间我想起,这里大概就是台大医院的太平间了。

流泪的人进进出出,我呆立在一堆蝉壳旁,一阵当头笼罩的黄花下。忽然觉得分不清这三件事物,死,蝉壳以及正午阳光下亮得人目眩的半透明的黄花。真的分不清,蝉是花?花是死?死是蝉?我痴立着,不知自己遇见了什么?

我后来仍然日日经过青岛西路,石墙仍在,我每注视那棵树,总是疑真疑幻。我曾有所遇吗?我一无所遇吗?当树开花时,花在吗?当树不开花时,花不在吗?当蝉鸣时,鸣在吗?当鸣声消歇,鸣不在吗?我用手指摸索着那粗粝的石墙,一面问着自己,一面并不要求回答。

然后,我越过它走远了。

然后,我知道那种树的名字了,叫阿勃拉,是从梵文译过来的,英文是golden shower,怎么翻呢?翻成金雨阵吧!

梅妃

梅妃,姓江名采,莆田人,婉丽能文,开元初,高力士使闽越选归,大见宠幸,性爱梅,帝因名曰梅妃,迨杨妃入,失宠,逼迁上阳宫,帝每念之。会夷使贡珠,乃命封一斛以赐妃,不受,谢以诗,词旨凄婉,帝命入乐府,谱入管弦,名曰一斛珠。

梅妃,我总是在想,你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当三千白头宫女闲坐说天宝年的时候,当一场大劫扼死了杨玉环,老衰了唐明皇,而当教坊乐工李龟年(那曾经以音乐摇漾了沉香亭繁红艳紫的牡丹的人啊)流落在江南的落花时节里,那时候,你曾怎样冷眼看长安。

梅妃,江采,你是中国人心中渴想得发疼的一个愿望,你是痛苦中的美丽,绝望时的微焰,你是庙堂中的一只鼎,鼎上的一缕烟,无可依凭,却又那样真实,那样天恒地久地成为信仰的中心。

曾经,唐明皇是你的。

曾经,唐明皇是属于“天宝”年号的好皇帝。

曾经,满园的梅花连成芳香的云。

但,曾几何时,杨玉环恃宠入宫,七月七日长生殿,信誓旦旦的轻言蜜语,原来是可以戏赠给任何一只耳膜的,春风里牡丹腾腾烈烈煽火一般地开着,你迁到上阳宫去了,那里的荒苔凝碧,那里的垂帘寂寂。再也没有宦官奔走传讯,再也没有宫娥把盏侍宴,就这样忽然一转身,检点万古乾坤,百年身世,唯一那样真实而存在的是你自己,是你心中那一点对生命的执着。

士为知己者死,知己者若不可得,士岂能不是士?

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若不可遇,美丽仍自美丽。

是王右丞的诗,“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宇宙中总有亿万种美在生发,在辉灿,在完成,在永恒中镌下他们自己的名字。不管别人知道或不知道,别人承认或不承认。

日复一日,小鬟热心地走告:

那边,杨玉环为了掩饰身为寿王妃的事实,暂时出家做女道士去了,法名是太真。

那边,太真妃赐浴华清池了。

那边,杨贵妃编了霓裳羽衣舞了。

那边,他们在春日庭园小宴中对酌。

那边,贵妃的哥哥做了丞相。

那边,贵妃的姐姐封了虢国夫人,她骑马直穿宫门。

那边,盛传着民间的一句话:“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

那边,男贪女爱。

那边……

而梅妃,我总是在想,你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那些故事就这样传着,传着,你漠然地听着,两眼冷澈灿霜,如梅花。你隐隐感到大劫即将来到,天宝年的荣华美丽顷刻即将结束,如一团从锦缎上拆剪下来的绣坏了的绣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