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某个不曾遭岁月蚀掉的画面(第2/13页)

扣好安全带,我把幻灯片从皮包里抽出来,有一张还是朋友刚才赶着送到机场来的。幻灯片全是临时赶的,做我们的朋友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我们自己专去拣些别人不做的事来做,扰得我们的朋友也跟着忙得人仰马翻,他们全是在学业事业上有成就的人,却每每为了帮我们的忙不吃不睡的——不能想,这些事一想起来就心酸眼热,五内如翻岩涌浆,无法平复。

“我们要组织一个基督教友好访问团到美国去,”那天我嗫嗫嚅嚅地打电话给秀治,“我想要送些礼物给那些美国教会领袖,我希望那种礼物可以一直保存着,天天看,就会想起台湾,这样看来,当然是送画最好——我想要你几幅绣画,我出不起钱,可是布和绣线那些成本我总该出……”

秀治是一个质朴的人,从来不懂得宣传自己,也只有她那样纯的人才能有那么醇的作品,她从来舍不得卖画,每次卖,都是为了教会的慈善活动,她那样千针万线绣出来的啊……

她捐了三幅画,我捧着那样的画,觉得天地都为之庄严肃穆起来,同时捐出的还有王蓝跟许坤成,王蓝并且把他的画袋借给我,所有框好的画都放在那里面,我生平没有提过那么殷实沉重的东西。

配合幻灯片放的录音带是“解大哥”帮的忙,临行的前一夜,我们还磨在录音室里,一遍一遍地修正着,他一会儿钻到唱片库里去,一会儿又钻到控制室里来,声音也是琢磨了又琢磨,总想做得最好,走出录音室已经是次日凌晨了,他送我回去,北安路上夜静静地平展着,我们走到路口,他叫了车给我,跟我说:

“张姐姐,对你们夫妇,我真的可以说:‘我很爱你们。’”

我跳上车,一句话也没说——不知该说什么,上天为鉴,所有的朋友都对我太好,我永远不能偿还,多甜美的欠负!不是“常恨此身非我有”,而是“常喜此身非我有”,全是朋友们的恩情缀成的。

我把录音机打开,开到最小声,一面模拟着要怎样配合幻灯画面——在两万多尺的高空,时差?没有时间去管时差了,我一下飞机就得去工作,我也许会累,累就累,我得去放映,去谈,去辩论,去指责,去跟人聊通宵,在冰天雪地里把自己走成一介苦行僧侣,连孩子都横下心交给爷爷奶奶了。这十七天我们如果不拼命就对不起自己。

跟孩子一起交给人的是学生,一开学就请假,让我觉得愧疚,但黄答应来代课使我喜出望外,他要跟学生讲中国诗的欣赏。每次跟他通电话,都使人迷惑,似乎仍是大一那年,似乎仍同坐在中文系的第一教室里上课,似乎凭栏望去仍是涨绿的双溪,以及有若长虹之桥柱的青山。但二十年过去了,他已是文学院院长,他答应来演讲,我自豪,因为有一位才华过人、以十几年的时间把自己从“大一学生”变成了“学者”的朋友,但我更自豪的是这个我所身处的社会,这个社会允许一个肯上进的穷苦大一学生,在十几年间成为文学院院长。

丈夫的大箱子里带的是一百七十张展览用的图片,照的是早期基督教在中国的发展,那些苍凉的画画时而是一片西北的屋脊,时而是一片江南的烟波。为了省钱,那些照片全是他杂志社里的同仁自己冲洗的,没有暗房,他们就把洗手间围上黑布装成暗房,每次要冲洗照片的时候就前前后后地宣告:“谁要上一号?谁要上一号?要去的快去,关上了门就一个钟头不准进来!”

他们没日没夜地洗,那一百七十张大挂图就是这样洗出来的。感谢上帝没有赐我们亿万家产,如果我们有钱,我们可以购买每一份劳力,但我们没有,我们只有朋友,我们是真正富有的人。

除了图片,我们还印了六万张贴纸,大型的可以贴在车子的后杠上,小的像五元镍币,可以随便贴,上面印着中文的“主佑中华”和英文的Pray for free China,要多少钱?不知道,我不管钱的事,许多年来我也一直没管过,上帝不会不帮助一个自助的人,我该管的是我有没有倾我所能地奉献,我该急于知道自己是不是纯洁无瑕,无愧于日日承受的天恩人惠。

“你刚才在哭,”丈夫说,“×姐妹赶到机场来,塞了这张支票给我。”

我忽然又想哭,太多了,这些爱,我无法承载,其实,陆陆续续一直就有人奉献,从几百的到上万的,令人哽咽的爱。

我想起《旧约》中的一个美丽的故事,说到大卫王在战场上,忽一日渴想喝故乡伯利恒古井里的水。有三个勇士知道了,便冲过封锁线,去为国王打来清凉的井水。大卫接了那水,为之战栗动容,不敢入口,当时他把那水浇在地上,告祭天神,说:

“这是他们的血,我断不能喝!”

那些帮助我们一路成行的人,岂是把东西给我们?他们把钱交给我们,把爱和祝福交给我们,其实是基于他们对上帝的爱,对民族的爱,那一切太美好,是我们必须以之告祭天下的。

到旧金山,杏花索索地开了,日子开始周而复始地每天在不同的飞机上俯看不同的云,在不同的机场拿自己的行囊,下午在不同的会堂里贴展览图片,晚上在聚会中向不同的脸孔说话,散会后向不同的激昂的声音谈剖心沥肝的话题,夜深时,把自己交给不同客栈中不同的床。

相同的是一路行去,尽是祝福。

犹记得,站在旧金山机场等候去华盛顿的班机,那里刚下过五十七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我们是雪封机场后的第一批旅客。

不知为什么,子夜一时到华盛顿,看见满地的雪,我硬是可以封闭自己的感动,这雪景是异乡的雪景,这白是异乡的白。要我流泪,可以,那得等到在塞北或关中,等我在故国的老瓦檐下摘一只冰坠,等我在压弯的水芦苇上掬一掌雪之白。异乡的雪景,充其量只是立体的圣诞卡,是一片遥远的不相干的风光,不是让人落泪的什么。

犹记得,离开华府的那一夜,秉怡抱着我,说:

“带着我们的爱去。”

一听,就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在一个唱诗班里的时光,她仍是最好的女低音。

犹记得,在纽约,寿南和朋友到旅社中来,我们谈到深夜一点。在波士顿,在辛辛那提,在普渡,在耶鲁,那样一路扬帜地走去,把冰辙走成暖流。

犹记得,在奥克拉荷马,那女孩接了我们,立刻驱车回去烤年糕,作为晚上的点心。在达拉斯,那男孩清晨六点送了两包汤圆来(他想必是五点就出发了),然后转身就跑了。我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弄到那两包汤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