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仁尼琴和他的阴影(第2/4页)

在极端的年代里,索尔仁尼琴创造了一种苦难美学。

坚持与政府作对的立场,肯定吃不到好果子,只好到处碰壁,直到被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为止。

索尔仁尼琴不是不知道“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是写上宪法的谎言,但是,事关无可数计的被害者和死难者的集体记忆压迫着他,使他无法靠说谎过日子,安然享受一个公民的被赐予的“自由”。他最反感于一种所谓“不要翻旧账”的论调,而把个人写作看作是对有意或无意的遗忘的抵制;他认为,写作必须忠实于记忆,何况这些记忆中的事实并没有成为过去,作为现实的连体,仍直接威胁着人们当下的生存。这个明确而坚定的写作观念,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索尔仁尼琴的作品有别于几乎所有登场扮相于官方出版物的文学的特异的品质。

因为政府是惯于说谎的,所以“说真话”的行为本身是反政府的。这样的作品,在现行出版制度中根本无法出版。中篇《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所以能够发表,是因为这样的“受迫害的文学”与当时的“非斯大林化”的形势正相契合,得到最高领导人赫鲁晓夫特别批准的缘故。仅此一篇,几年后也遭到了公开批判。他开始躲避克格勃,躲避熟人和朋友,甚至躲避编辑,寻找偏僻的地方写作,把写好的手稿卷成筒状塞进空瓶埋进菜地里,或拍成微缩胶卷藏进书籍的封皮内,或分成多件交朋友保存,以至转移到国外。他说过,《古拉格群岛》的书稿,就从来不曾集中在一个地方存放过。他自称是“地下作家”,他不能不藏匿自己。即使如此,仍然逃不过克格勃的眼睛。

《第一圈》被抄走了。其他一些手稿也被抄走了。他想到随时可能被捕,压抑、痛苦抓攫着他,这个顽强的汉子还曾一度想到自杀。幸而劳改营生活磨炼了他,使他终于从内心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我在流放地受到教育,并且留下了永恒的印记。当我决定重要的生活方面的问题时,我首先是谛听我流放的同志们的声音。一些人已经亡故,死于疾病或者被处决。我忠诚地倾听,看他们处在我的地位该如何去做……

……这一生我感受到自己是从下跪的状态渐渐直起腿来,我是由被迫缄默到逐步自由地说话的。

记忆拯救了他,地狱底层的生活拯救了他。他从地下来到了地面。

他给作协发出公开信,要求“取消对文艺创作的一切公开和秘密的审查制”,“保障作协会员免受污蔑与非法迫害”;接着,他参加了物理学家萨哈罗夫发起的“人权委员会”,从此成为著名的“持不同政见者”之一;再接着,提出他的政治纲领,发出《致苏联领导人的公开信》。他当然清楚地知道,他的公开的叛逆性行为会招致什么后果,可是,他确实不堪忍受如此接连不断的沉重的迫害了。他要做一个人,而不是永远的囚犯!他要把自由夺回来!把一个人的尊严夺回来!他在公开信里说:“人类之不同于动物界是因为人类有思想和语言。思想和语言自然应当是自由的。如果对思想和语言加以禁锢,我们就要蜕化为动物。”

如果每个人都能获得自由的思想和语言,如果每个人都能成为人,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如何可能维持呢?

就在索尔仁尼琴为自由、人权和社会正义加紧斗争的时候,当局出手了。他们根本不能容忍一个为国家所掌控的小小作家可以擅自把作品拿到国外出版,可以轻易地跑到斯德哥尔摩领取大笔奖金,可以自恃一文不值的文学才华对政府说三道四;在把索尔仁尼琴开除出作协,并迫使他放弃领取诺贝尔奖金之后,紧跟着,就像驱逐一条狗一样地把他驱逐出国。

真正的英雄,正在于与绝境相抗争,所谓“困兽犹斗”,而不在凯旋的辉煌时刻。出国,对索尔仁尼琴来说是一个转折点;但也不妨说,至此他已然达至人生的顶点。

一旦远离俄罗斯,索尔仁尼琴便失去了大地,犹如巨人安泰一样无能为力。他失去了对手,失却固有的压力,这就使得一个勇士的精神处于失重的、混沌的、悬空的状态。一个人,当他丧失自由时,自由感可以变得更强烈;而在获得自由之后,对自由的焦渴自然缓解,原先敏锐的感觉也便随之钝化了。可以设想,有的人是为苦难而生的——虽然这个说法有点残酷;事实上,具有苦难气质的人适宜在忧患中生活,来到平安的环境,反而会因精神的过分松弛而瘫痪。

索尔仁尼琴在国内禁止发表的作品,全部都在西方面世;在国内被驱逐出来,是西方接纳了他。当他来到美国,并获得“美国荣誉公民”称号之后,却立刻把矛头从苏联极权社会那里掉转过来,直指美国和西方。

不是说西方不可以批评,知识分子由来便是说“不”的人,问题是,为什么批评?用什么样的尺度批评?索尔仁尼琴否认自己是侨民、流亡者,坚持认为今天人类历史的关键惟是俄罗斯。他有大俄罗斯情结,是典型的斯拉夫文化优越论者,像古代的圣愚一样,强调俄罗斯民族自身的传统,强调“东方精神”,批评西方文化是堕落文化,宣布西方民主陷入严重危机,美国即代表了“荒唐胡闹的民主制度”,又说西方的现代技术是“虚伪的神道”,是“罪恶之源”,西方流行音乐是“铁蹄下渗进去的污水”,等等。他断言:“人的性格在西方被弱化了,而在东方得到了强化。我们经历了精神上的锻炼,这种锻炼比西方的经验要强得多。”为了取得一种对西方的优越感,他不惜省略了整个国家为此“锻炼”所付出的巨大代价。总之,他整个地否定西方经验,否定英法革命的政治遗产,否定近世的普适价值。桑塔格批评美国本土,其激烈程度并不稍逊于索尔仁尼琴,但是当说到索尔仁尼琴时,她的评价是:“他对西方一无所知。”

别尔嘉耶夫多次说到俄罗斯精神的矛盾性。发生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知识社会中的“西方派”和“斯拉夫派”的斗争,其实就是这样一个东方大国的民族精神的内在矛盾的体现。他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例,说:“俄罗斯民族的自我感觉和自我意识总是这样:要么狂热地否定整个俄罗斯,完全摒弃家园和故土;要么狂热地肯定整个俄罗斯的特权地位,而这时,世界上所有其他民族就都属于低等民族。”他批评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这样优秀的人物也同样缺乏一种“坚定性”,缺乏完全成熟的、独立的民族意识,在他身上感觉到的是“俄罗斯民族精神的病态”。说到“爱国”的病态,索尔仁尼琴当然要比陀思妥耶夫斯基严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