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鉴赏家(第2/2页)

但是他对叶三另眼相看。

季匋民最佩服李复堂。他认为扬州八怪里复堂功力最深,大幅小品都好,有笔有墨,也奔放,也严谨,也浑厚,也秀润,而且不装模作样,没有江湖气。有一天叶三给他送来四开李复堂的册页,使季匋民大吃一惊:这四开册页是真的!季匋民问他是多少钱买的,叶三说没花钱。他到三垛贩果子,看见一家的柜橱的玻璃里镶了四幅画,——他也在四太爷这里看过不少李复堂的画,能辨认,他用四张“苏州片”跟那家换了。“苏州片”花花绿绿的,又是簇新的,那家还很高兴。

叶三只是从心里喜欢画,他从不瞎评论。季匋民画完了画,钉在壁上,自己负手远看,有时会问叶三:

“好不好?”

“好!”

“好在哪里?”

叶三大都能一句话说出好在何处。

季匋民画了一幅紫藤,问叶三。

叶三说:“紫藤里有风。”

“唔!你怎会知道?”

“花是乱的。”

“对极了!”

季匋民提笔题了两句词:

“深院悄无人,风拂紫藤花乱。”

季匋民画了一张小品,老鼠上灯台。叶三说:“这是一只小老鼠。”

“何以见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灯台柱上。它很顽皮。”

“对!”

季匋民最爱画荷花。他画的都是墨荷。他佩服李复堂,但是画风和复堂不似。李画多凝重,季匋民飘逸。李画多用中锋,季匋民微用侧笔,——他写字写的是章草。李复堂有时水墨淋漓,粗头乱服,意在笔先;季匋民没有那样的恣悍,他的画是大写意,但总是笔意俱到,收拾得很干净,而且笔致疏朗,善于利用空白。他的墨荷参用了张大千,但更为舒展。他画的荷叶不勾筋,荷梗不点刺,且喜作长幅,荷梗甚长,一笔到底。

有一天,叶三送了一大把莲蓬来,季匋民一高兴,画了一幅墨荷,好些莲蓬。画完了,问叶三:“如何?”

叶三说:“四太爷,你这画不对。”

“不对?”

“‘红花莲子白花藕’。你画的是白荷花,莲蓬却这样大,莲子饱,墨色也深,这是红荷花的莲子。”

“是吗?我头一回听见!”

季匋民于是展开一张八尺生宣,画了一张红莲花,题了一首诗:

“红花莲子白花藕,

果贩叶三是我师。

惭愧画家少见识,

为君破例著胭脂。”

季匋民送了叶三很多画。——有时季匋民画了一张画,不满意,团掉了。叶三捡起来,过些日子送给季匋民看看,季匋民觉得也还不错,就略改改,加了题,又送给了叶三。季匋民送给叶三的画都是题了上款的。叶三也有个学名。他五行缺水,起名润生。季匋民给他起了个字,叫泽之。送给叶三的画上,常题“泽之三兄雅正”。有时径题“画与叶三”。季匋民还向他解释:以排行称呼,是古人风气,不是看不起他。

有时季匋民给叶三画了画,说:“这张不题上款吧,你可以拿去卖钱,——有上款不好卖。”

叶三说:“题不题上款都行。不过您的画我不卖。”

“不卖?”

“一张也不卖!”

他把季匋民送他的画都放在他的棺材里。

十多年过去了。

季匋民死了。叶三已经不卖果子,但是他四季八节,还四处寻觅鲜果,到季匋民坟上供一供。

季匋民死后,他的画价大增。日本有人专门收藏他的画。大家知道叶三手里有很多季匋民的画,都是精品。很多人想买叶三的藏画。叶三说:

“不卖。”

有一天有一个外地人来拜望叶三,叶三看了他的名片,这人的姓很奇怪,姓“辻”,叫“辻听涛”。一问,是日本人。辻听涛说他是专程来看他收藏的季匋民的画的。

因为是远道来的,叶三只得把画拿出来。辻听涛非常虔诚,要了清水洗了手,焚了一炷香,还先对画轴拜了三拜,然后才展开。他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赞叹:

“喔!喔!真好!真是神品!”

辻听涛要买这些画,要多少钱都行。

叶三说:

“不卖。”

辻听涛只好怅然而去。

叶三死了。他的儿子遵照父亲的遗嘱,把季匋民的画和父亲一起装在棺材里,埋了。

我是很爱看风俗画。十六、七世纪的荷兰画派的画,日本的浮世绘,中国的货郎图、踏歌图等,我都爱看。

我以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抒情诗。我的小说里有些风俗画成分,是很自然的。

我的家乡在高邮,风吹湖水浪悠悠。

岸上栽的是垂杨柳,树下卧的是黑水牛。

我的家乡在高邮,春是春来秋是秋。

八月十五连枝藕,九月初九闷芋头。

我的家乡在高邮,女伢子的眼睛乌溜溜。

不是人物长得秀,怎会出风流才子秦少游?

我的家乡在高邮,花团锦绣在前头。

百样的花儿都不丑,单要通红灼亮的红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