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之卷(第3/6页)

病是怎么好的?想必跟那碗姜母茶无关,想必,那碗茶她也没喝。神奇的是,传说专治风寒的姜母,居然成为她信仰的一部分,在不曾验证之下,如今,换她刷洗老姜,想治她的孩子那点小小的风寒。

她想,就按着一个母亲的想像去煮吧!加点冰糖好了,虽然不确定姜母的神奇,但至少,她可以这么对她的孩子哄:“热热地喝,很好喝,甜的呢!”

在外婆家竹丛底下发现的大碗公。共三个,一个被喜爱旧碗的朋友以幽怨的眼神夺走。一个破掉,只剩这个裂嘴而笑的。

小孩问:为什么缺一个洞?

我说:因为它刚拔掉一颗牙。

小孩相信。

陈年普洱

虽然移居异国,不一定就叫流浪,但纤细如她,眉睫之间似乎也沾了草屑芒花。

三年不见,她胖些,倒是做了媳妇尚未揉成妈妈的胖法。我还是瘦,在昂贵的单身生活里努力想长出昂贵的肉,但似乎抵不过风干日晒的那种瘦法。

约在朋友的婚宴上见面,衣衫光鲜的人群窜动,眼前晃着过多的珠宝,像沸水上浮着粉圆,尤其在连射纸炮声中。我来迟了,一向来迟,看不到熟悉的脸,觉得一切欢乐与我无关,正打算逃到另一个热闹的街头找一家冷清的咖啡店与自己交谈。忽然看见她,以同样迷惘的神色正在人群之中搜索。于是,像大学时候一样,两个来迟的学生躲在走廊边拿不定主意,进去乖乖上课呢?还是溜到福利社买个茶叶蛋躺在草坪上晒冬天的太阳?通常她会基于一种责任感选择前者,而我,依照惯例不愿辜负自己的浪漫,并且发作似地以抒情的天赋鼓动她叛变,成功的例子很少。她是跟着功课表,能正确找到上课地点的学生,我是只认教授的脸,挨家挨户找教室的学生。虽然结论差不多,不知道黑板上为什么不写一个字或者写了那么多字干什么?

所以,坐入喜宴,好像只是到了晚餐时间应该吃饭,我仍然在拒绝这场婚宴;而她,快速地扮演参加喜宴者应有的言谈及礼仪,我知道她并不真的喜欢,基于一种责任感,她会努力做好。结论还不是一样,在热络的股市讨论与育婴心得之中,我们同样不懂这块黑板上的学问。当我忍不住以嘲讽的口吻问:“你打算将来给宝宝喝什么牌子的奶粉?”她终于露出微皱的眉头,轻轻地叹口气。“我最喜欢看不听我建议的人后悔的表情!”我说。

捱到席散,躲入另一个茶烟氤氲的小室里,彼此的真面目才流散出来。草坪上的冬天阳光,她都愿意牺牲,为了一种我认为非常迂腐的责任感。如今,异国的阳光非常充足,而她再也不会有曝日的浪漫,在急于适应与渴望被接纳的课程里,变成一个从不跷课的学生,这大概是虚胖的原因吧!家乡里坚持浪漫的朋友愈来愈少了,除了我,仍旧横冲直撞地到无人的滩头找自己的影子打架,这是干瘦的原因吧!

在浪漫与责任的抉择里,就像清茶与普洱的争辩一样;选择清香与喉韵,势必要拒绝发酵的过程,独自担负伤胃的后果;仔细酝酿的陈年普洱,据说十分润胃,但也必须忍受那不知是香醇还是发霉的茶味。

茶罐。不管装什么茶,都叫武夷。

盖子很紧,像择善固执的人,必须用力扯、拉、拖、拔、转,它大叫一声“碰!”打翻茶叶了。

现在装空气,它也叫武夷。

我佩服它。

桂花蒸在龙井上

通过时间之流漂洗而留下的人事,常染着一股素馨,像桂花。

少年不爱桂花,爱浓艳的红山茶。少年以幻想开拓疆域,那样理直气壮的平野,也只有山茶的红浪最能匹配。在鹰哨的指令下,千花与万花响应,列伍而成为年少梦土上的朝臣。

众卿平身吗?时间的神篡位之后,斩首前朝的将相宫娥,那被放逐于尘世的年轻国王,如果胸襟上仍有空位,别的该是花尸吧!

涉过时间的流域而能衣屐不湿的是什么呢?一段箴言吗?歃血的那只银杯吗?悬挂在壁上的版图,还是流苏帐里的枕上鸳鸯?

所以,年轻的国王老了。却喜欢在更转的茶泡间,独自嗅着陈香:“你想想,当年,我才二十出头……”

我想,都已经灰飞烟灭的功业,再用如此绚丽的辞藻,岂不中了时间之神嘲讽的诡计?他是听不到凌空中,有恶神冷笑的声音。

我多么想告诉他,如果我是你,我誓不肯再穿上针缕腐败的龙袍,情愿做蓝布衣的草民;我想提醒他,所有过往的繁华,只不过是一袭锈花的尸衣罢!

“我想,那么大的事业从我手里……”

“伯,茶淡了!”

“换,你去找找,柜子上层有罐龙井,上好的,咱们多谈谈!”

老了的国王年轻起来。茶搔子掏出壶内的旧茶,泡软了的叶像殉战的兵卒,不能遏止年老的国王下令做最后一次出征。

“真香!”

陪座的人在他眼里,大概像绽放的红茶花吧,如今又都绕膝于他的龙阶之下,梦国之上。

我不动声色离座,幻想如果我是时间之神,会以什么样的表情窥视手下败将高坐在营帐里口述当年之勇?我会冷笑他的懦弱吗?我会怜悯他那再也不能抡动权杖的筋骨?多半,我会仁慈地暗示那位离座的女子:“记得今晚你所看到的一切,如果你不愿意在年老时揽镜照出自己除了一身臃肿的肉体外,几无所剩。那么,你应该用傲骨去架构你的梦国城堡,并且用绝对的尊严去烙印砖瓦。当时间之神前来篡位,你应该亲手毁灭你的皇朝,让时间之神虽然胜利而一无所获。当你蛰居于尘世的草房里,你应能听见夜半的高空中,他无处可歇的马蹄声!”

我会在蛰居的草房里再次贪图过去的琉璃宫吗?会用什么样的辞汇描述梦国里的笙歌,当年少的造梦者举着银灯向我要求历史?

不!华丽的语言应该禁止,就连皇朝的版图也不该在记忆里重建。若我在草舍里再次恢复梦国宫城,岂不是帮助时间之神登基,中了它嘲讽生灵的诡计。

我将谢绝所有的造访,若有不死心的少年在屋前考据,让他去考据桂花吧,那是我茹素的语言。

寻找薄荷的小孩

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至少,我确定在茫茫沧海之中,我和当初的那一群小孩,都像被撒入海中的一把粗糠,随着潮汐而漂浮。如今,我停泊在狭小的港湾,而她,是否仍在海上风暴里沉浮,抑或早被鱼群吞食?我真的不知道,也无从知道了。

她是我的启蒙师,其实只比我大一岁,留着西瓜皮头发,同样又干又瘦又小。但她对于树木花草的常识却比我丰富,在平原的农村里,第一个教我辨识海边林投果与凤梨之差别的就是她,至于防风的木麻黄与高山松针也是她告诉我的。可笑的是,我用她教我的常识在野外辨认植物的比赛得了奖状,而她却遥遥挂尾,因为许多生字不会写,在“木麻黄”那题格里,她说她只会写一个“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