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御史与一枝梅

《虞美人 寄公度》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什么是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这就是。这也是一位老兄在谪居中写的。

是一个秋水长天的时刻,黄昏渐渐苍茫,深深地把人笼罩,风光早已不再明媚,却别具花朝月夕所不能有的寥阔。这个人独自凭阑,手握酒杯,看寒气中低飞的双燕,心里面有一些忧伤,有一些对命运的不甘,但他伫望的身姿,并没有因此而显出一点点颓唐。

这样的时刻,面对湖山暮色,烟波浩渺,有灵魂的人,谁能不生出浮世中的虚妄感:“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是极尽沧桑的句子。回望长安,他的来路,只看见寒冷洁白的积雪,那是他意象里的京城,雪有多厚,那里的冰冷与残酷就有多深。但雪,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说,又是孤高而坚贞的,一如他对自己的期许——一个肝胆如冰雪的孤臣,被放逐的屈子。

然后,他仰望天空的眼眸里,就有了慢慢坚定下来的笑意。他希望,他相信,这首词的读者,那位亲切的故人,早晚会去那高台之上,折下最早开放的一枝梅花,把那江南的春色,寄来。

那枝傲雪开放的梅花,是故人的友情,是寒意里不灭的温暖,是终将到来的春天的讯息,更是他自己的信心。

你会由衷地觉得:这样一首词,多么豪迈清远,写下这首词的人,也该是多么高洁坦荡吧?千年之前,那个独自凭栏的人,传给后世读者们的信息,就是这样的。

一般来说,一个人在逆境中保持乐观,要么,源于对时局胸有成竹,要么,是他无愧于心,可以坦然面对所有磨折。“小人常戚戚”,小人是很少有开心时刻的,到了情况不妙的时候,他们会更加地咬牙切齿,哭天怨地。对于在北宋官场中打滚的人们,这个规律比较靠谱。虽然现在的我们,都打心眼里清楚,官场黑暗,好人珍稀如华南虎。可在那个特别重视名誉,特别在乎义与利、君子小人之别的朝代,于良知、于士大夫的责任,有执著与敬畏的人,还是存在一些的。

那么,这位胸襟不凡的仁兄是谁呢?他的大名叫舒亶。在群星璀璨的宋代词坛,他没什么名气。事实上,在历史中,他也只是个小人物。而能够得到被后世偶然关注的机会,也完全是因为,在某次著名事件中,他的名字,和名人牵连在一起,而且,是以极其不光彩的形象。

他就是在“乌台诗案”中,害得东坡先生差点一命呜呼的的家伙。他是这起文字狱的制造者之一,因为整人的手段最恶毒,攻击的姿态最无耻,而跃然抢镜,成功当上“当朝小人排行版”的头牌。

收集东坡的诗文,夙夜不息埋首其中,寻找每一处可以深文密织,穿凿附会的地方,然后,一顶顶的帽子扣过来,交结朋党,讥谤朝政,欺君罔上……在宽待文人的北宋,也快够杀头灭族了。他来势如此凶猛,几页纸就弄得朝堂之上人人自危,连宰相们,都小心地闭上了嘴。

这是他生平最斗志昂扬的时刻,每一步都走得急切而干脆,谁都看得出,与其说为维护皇帝的尊严,还不如说,这位御史大人,是在为进行中的“变法”运动扫除障碍,清除所有挡在路上的人,不管对方来头有多大,名声有多显赫。

他选择了拿苏轼开刀。为什么呢?首先,苏轼这个人大嘴巴,他当时远离中央,在地方上做太守。新法推行中的许多弊端,他亲眼看到,不敢明说,背地里和亲朋好友可真发了不少牢骚。他又擅长诗文,提笔一首一首,字里行间,少不得含沙射影。这一点尤其讨厌,因为他是名人,而名人说话的影响力,总是巨大的。

然后,在朝在野,苏轼都有极好的人脉,连新党中都有他很多好友。尤其,他和蛰伏于洛阳的旧党领袖司马光交情深,明里暗里,为司马光被罢免鸣了好多不平。所以,在新党眼里,苏轼这块拦路石,简直比司马光还碍事。

舒亶并不是单独跳出来的,他的同伴,还有他御史台的一批同仁:李定,何正臣等等,大都是变法运动中,经王安石选拔而倔起的政坛新秀——苏轼曾在诗文中讽刺地称他们为“新进”,深示不屑。作为大宋第一才子,偶像级人物,苏轼这种态度,对“新进”们来说,还真是挺伤人的。好在,现在他们不用再忍气吞声了。

于公于私,苏轼都必须被除掉。这是新旧两党关键一战。

王安石此时正隐退金陵,接过变法大旗的是吕惠卿,野心勃勃、深沉精明的“福建子”。吕惠卿的风格比其导师可强悍多了。他一上台,新党党众都干劲十足了。

舒亶身在御史台,这是攻击政敌的天然好位置。御史台的人,理论上严禁参与党争,严禁与大臣们私交,但,会被严禁的事,就说明永远不会禁得住。何况,御史也是人,也有思想自由的好不,谁能管得住一个小小御史,在私下里,在内心深处,是个坚定的新法拥戴者呢?

舒亶就此被推上了前台,于聚光灯下兴风作浪。他干得很好,瞬间弄倒苏轼,司马光以下的旧党主力,几乎一网打尽。

用现代语言来形容,舒亶就是一根矫健的“棍子”,这样的棍子手,在中国的政治斗争史中从来不缺,他们的伎俩谈不上多高明,可以倚仗的,是当权者对下属的警惕,是大人们的互相倾轧,而最重要的,他们很懂得人的私欲是怎么回事,并且擅长利用它,所以出手往往稳准狠,令人很难招架。

“乌台诗案”,在文祸稀少的北宋政坛上,可谓一朵奇葩,诱人之处,连向来八面玲珑的副相王珪,都忍不住抛下了他的赌注。他受舒亶的启发,拿着苏轼的一首诗,跑到皇帝面前告状。诗是咏桧树的:“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王珪说:“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这个话太毒了,陛下您看,苏轼他根本不认您当皇上,他这是谋逆啊!

不幸,皇帝没上这个套,宋神宗冷冷地说:“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

本来苏轼的事已经够烦了,朝堂乱成一团,后宫内,曹太后抱病求情,远在金陵的王安石也驰书进谏……焦头烂额之际,突然跳出个蹩脚的马屁精,企图侮辱皇帝的智商,宋神宗气不打一处来。

王珪身为副相,三朝元老,在北宋政坛上也算很有特色。其为官宗旨就是明哲保身,无过即为有功。新旧两党打得炮火满天,他一直作岿然无视状。此刻竟亲自来打小报告,实在有失相公体统,碰一鼻子灰也是活该。由此也可见,能让这等老奸巨滑出手,可见“乌台诗案”,于东坡和旧党,形势多么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