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雏再遇记(第2/2页)

到应吃午饭时,水手无空闲,船上烧水煮饭的事完全由他作。

把饭吃过后,想起临行时哥哥嘱咐他的话,要他详详细细的来告给我那一点把对手放翻时的“经验”,以及事前事后的“感想”。“故事”上半天已说过了,我要明白的只是故事对于他本人的“意义”。我在他那种叙述上,我敢说我当真学了一门稀奇的功课。

他的坦白,他的口才,皆帮助我认识一个人、一颗心在特殊环境下所有的式样。他虽一再犯罪却不应受何种惩罚。他并不比他的敌人如何强悍,不过只是能忍耐,知等待机会,且稍稍敏捷准确一点儿罢了。当他一个人被欺侮时,他并不即刻发作,他显得很老实、沉默,且常常和气的微笑。“大爷,你老哥要这样,还有什么话说吗?谁敢碰你老哥?请老哥海涵一点……”可是,一会儿,“小宝”飕的抽出来,或是一板凳、一柴块打去,这“老哥”在措手不及情形中,哽了一声便被他弄翻了。完事后必需跑的自然就一跑,不管是税卡,是营上,或是修械厂。到一个新地方,住在棚里闲着,有什么就吃什么,不吃也饿得起,一见别人做事,就赶快帮忙去做,用勤快溜刷引起头目的注意。直到补了名字,因此把生活又放在一个新的境遇新的门路上当作赌注押去。这个人打去打来总不离开军队,一点生存勇气的来源却亏得他家祖父是个为国殉职的游击。“将门之子”的意识,使他到任何境遇里皆能支撑能忍受。他知道游击同团长名分差不多,他希望作团长。他记得一句格言:“万丈高楼平地起。”他因此永远能用起码名分在军队里混。

对于这个人的性格我不稀奇,因为这种性格从三厅屯垦军子弟中随处可以发现。我只稀奇他的命运。

小船到辰河著名的“箱子岩”上游一点,河面起了风,小船拉起一面风帆,在长潭中溜去。我正同他谈及那老游击在台湾与日本人作战殉职的遗事,且劝他此后忍耐一点,应把生命押在将来对外战争上,不宜于仅为小小事情轻生决斗。想要他明白私斗一则不算脚色,二则妨碍事业。见他把头低下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以为所说的话有了点儿影响,心中觉得十分快乐。

经过一个江村时,有个跑差军人身穿军服斜背单刀正从一只方头渡船上过渡,一见我们的小船,装载极轻,走得很快,就喊我们停船,想搭便船上行。船上水手知道包船人的身分,就告给那军人,说不方便,不能停船。

赶差军人可不成,非要我们停船不可。说了些恐吓话,水手还是不理会。我正想告给水手要他收帆停船,让那个军人搭坐搭坐,谁知那军人性急火大,等不得停船,已大声辱骂起来了。小豹子原蹲在船舱里,这时方爬出去打招呼:

“弟兄,弟兄,对不起,请不要骂!我们船小,也得赶路。后面有船来,你搭后面那一只船吧。”

那一边看看船上是一个中学生样子人物,就说:

“甚么对不起,赶快停停!掌舵的,你不停船我×你的娘,到码头时我要用刀杀你这狗杂种!”

那个掌捎人正因为风紧帆饱,一面把帆绳拉着,一面就轻轻的回骂:“你杀我个鸡公,我怕你!”

小豹子却依然向那军人很和气的说:“弟兄,弟兄,你不要骂人!全是出门人,不要开口就骂人!”

“我要骂人怎么样,我骂你,我就骂你……你到码头等我!”

我担心这口舌,便喊叫他,“祖送!”

小豹子被那军人折辱了,似乎记起我的劝告,一句话不说,摇摇头,默然钻进了船舱里。只自言自语的说:“开口就骂人,不停船就用刀吓人,真丢我们军人的丑。”

那时节跑差军人已从渡船上了岸,还沿河追着我们的小船大骂。

我说:“祖送,你同他说明白一下好些,他有公事我们有私事,同是队伍里的人,请他莫骂我们,莫追我们。”

“不讲道理让他去,不管他。他疑心这小船上有女人,以为我们怕他!”

小船挂帆走风,到底比岸上人快一些,一会儿,转过山岨时,那个军人就落后了。

小船停到××时,水手全上岸买菜去了,小豹子也上岸买菜去了,各人去了许久方回来。把晚饭吃过后,三个水手又说得上岸有点事,想离开船,小豹子说:

“你们怕那个横蛮兵士找来,怕甚么?不要走,一切有我!这是大码头,有部队驻扎在这里,凡事得讲个道理!”

几个船上人虽分辩,仍然一同匆匆上岸去了。

到了半夜水手们还不回来睡觉,我有点儿担心,小豹子只是笑。我说:

“几个人别叫那横蛮军人打了,祖送,你上去找找看!”

他好象很有把握笑着说:“让他们去,莫理他们。他们上烟馆同大脚妇人吃荤烟去了,不会挨打。”

“我担心你同那兵士打架,惹了祸真麻烦我。”

他不说甚么,只把手电灯照他手上的金表,大约因为表停了,轻轻的骂了两句野话。待到三个水手回转船上时,已半夜过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大明,船还不开头,小豹子就在被中咕喽咕喽笑。我问他笑些甚么,他说:

“我夜里做梦,居然被那横蛮军人打了一顿。”

我说:“梦由心造,明明白白是你昨天日里想打他,所以做梦就挨打。”

那小豹子睡眼迷蒙的说:“不是日里想打他,只是昨天煞黑时当真打了那家伙一顿!”

“当真吗?你不听我话,又闹乱子打架了吗?”

“哪里哪里,我不会同谁打什么架!”

“你自己承认的,我面前可说谎不得!你说谎我不要你跟我。”

他知道他露了口风,把话说走,就不再作声了,咕咕笑将起来。原来昨天上岸买菜时,他就在一个客店里找着了那军人,把那军人嘴巴打歪,并且差一点儿把那军人膀子也弄断了。我方明白他昨天上岸买菜去了许久的理由。

原载1934年10月《水星》一卷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