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第3/3页)

我们一直谈到吃晚饭,饭后他说我们可以谈一个晚上,派护兵把他宝贵的烟具拿来。装置烟具的提篮异常精致,真可以说是件贵重美术品。烟具陈列妥当后,因为我对于烟具的赞美,他就告我这些东西的来源,那两支烟枪是贵州省主席李晓炎的,烟灯是川军将领汤子模的,烟匣是黔省军长王文华的,打火石是云南鸡足山……原来就是这些小东西,也各有历史或艺术价值,也是古董。至于提篮底呢,还是贵州省一个烟帮首领特别定做送给局长的,试翻转篮底一看原来还很精巧的织得有几个字!问他为甚么会玩这个,他就老老实实的说明,北伐以后他对于鼻子的信仰已失去,因为吸这个,方不至于被人认为那个,胡乱捉去那个这个的。说明他把一只手比拟在他自己颈项上,做出个咔察一刀的姿势,且摇头否认这个解决方法。他说他不是阿Q,不欢喜这种“热闹”。

我们于是在这一套名贵烟具旁谈了一整晚话,当真好象读了另外一本《天方夜谭》,一夜之间使我增长了许多知识,这些知识可谓稀有少见。

此后把话讨论到他身上那件玄狐袍子的价钱时,他甩起长袍一角,用手抚摸着那美丽皮毛说:

“大爷,这值三百六十块袁头,好得很!人家说:‘瞎子,瞎子,你年纪还不到三十岁,穿这样厚狐皮会烧坏你那把骨头。好吧,烧得坏就让他烧坏吧。我这性命横顺是捡来的,不穿不吃作什么。能多活三十年,这三十年也算是我多赚的。”

我把这次旅行观察所得同他谈及,问他是不是也感觉到一种风雨欲来的预兆。而且问他既然明白当前的一切,对于那个明日必需如何安排?他就说军队里混不是个办法,占山落草也不是出路。他想写小说,想戒了烟,把这套有历史的宝贝烟具送给中央博物院,再跟我过上海混,同茅盾老舍抢一下命运。他说他对于脑子还有点把握,只是对于自己那只手,倒有点怀疑,因为六年来除了举起烟枪对准火口,小楷字也不写一张了。

天亮后大家预备一同动身,我约他到城里时邀两个朋友过姓杨姓韩的坟上看看。他仿佛吃了一惊,赶忙退后一步,“大爷,你以为我戒了烟吗?家中老婆不许我戒烟。你真是……从京里来的人,简直是个京派。甚么都不明白。入境问俗,你真是……”我明白他的意思。估计他到城里,也不敢独自来找我。我住在故乡三天,这个很可爱的朋友,果然不再同我见面。

……

原载1935年5月《水星》二卷二期

一九四零年一月二十一日校后二节。黄昏,天空淡白,山树如黛。微风摇曳尤加利树,如有所悟。

五月八日校正数处。脚甚肿痛,天闷热。

十月一日在昆明重校。时市区大轰炸,毁屋数百栋。

一九八零年一月兆和校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