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回生堂的今昔(第2/2页)

那些铺子一到端午时节,就如我写《边城》故事那个情形,河下竞渡龙船,从桥洞下来回过身时,桥上人皆用叉子,挂了小百子鞭炮悬出吊脚楼,毕毕拍拍地响着。夏天河中涨了水,一看上游流下了一只空船、一匹畜牲、一段树木,这些小商人为了好义或好利的原因,必争着很勇敢的从窗口跃下,浮水去追赶那些东西。不管漂流多远,总得把那东西救出。关于救人的事我那干爹总不落人后。

他只想亲手打一只老虎,但得不到机会。他说他会点血(1),但从不见他点过谁的血。

民国二十二年旧历十二月十九,我同那座大桥分别时将近十八年,我又回到了那个桥头了。这是我的故乡、我的学校,试想想,我当时心中怎样激动!离城二十里外我就见着了那条小河,傍着小河溯流而上,沿河绵亘数里的竹林,发蓝叠翠的山峰,白白阳光下造纸坊与制糖坊,水磨与水车,这些东西使我感动得真厉害!后来在一个石头碉堡下,我还看到一个穿号褂的团丁,送了个头裹白孝布的青年妇人过身。那黑脸小嘴高鼻梁青年妇人,使我想起我写的《风子》故事中角色。她没有开口唱歌,然而一看却知道这妇人的灵魂是用歌声喂养长大的。我已来到我故事中的空气里了,我有点发痴。环境空气我似乎十分熟悉,事实上一切都已十分陌生。

见大桥时约在下午两点左右,正是市面顶热闹时节。我从一群苗人、一群乡下人中挤上了大桥,各处搜寻没有发现“滕回生堂”的牌号。回转家中我并不提起这件事。第二天一早,我得了出门的机会,就又跑到桥上去,排家注意,在桥头南端,被我发现了一家小铺子。铺子中堆满了各样杂货,货物中坐定了一个瘦小如猴干瘪瘪的中年人。从那双眯得极细的小眼睛,我记起了我那个干妈。这不是我那干哥哥是谁?

我冲近他摊子边时,那人就说:

“唉,你要什么?”

“我要问你一个人、一件事,你是不是松林?”

里间孩子哭起来了,顺眼望去,杂货堆里那个圆形大木桶里面,正睡了一对大小相等仿佛孪生的孩子。我万想不到圆木桶还有这种用处。我话也说不来了。

但到后我告给他我是谁,他把小眼睛愣着瞅了我许久,一切弄明白后,便慌张得只是搓手撂舌头,赶忙让我坐到一捆麻上去。

“是你!是茂林!……”“茂林”是干爹给我起的名字。

我说:“大哥,正是我!我回来了!老人家呢?”

“五年前早过世了!”

“嫂嫂呢?”

“六月里过去了!剩下两只小狗。”

“保林二哥呢?”

“他在辰州你不见到他?他作了王村禁烟局长,有出息,讨了个乖巧屋里人,乡下买得七十亩田,作员外!”

我各处一看,卦桌不见了,横招不见了,触目全是草药。“你不算命了吗?”

“命在这个人手上,”他说时翘起一个大拇指,“这里人已没有命可算!”

“你不卖药了吗?”

“城里有四个官药铺、三个洋药铺。苗人都进了城,卖草药人多得很,生意不好作!”

他虽说不卖药了,小屋子里其实还有许多成束成捆的草药。而且恰好这时就有个兵上来买“一点白”。把药找出给人后,他只捏着那两枚当一百的铜元,同我呆呆地笑。大约来买药的也不多了,我来此给他开了一个利市。

他一面茫然的这样那样数着老话,一面还尽瞅着我。忽然发问:

“你从北京来南京来?”

“我在北平做事!”

“作什么事?在中央,在宣统皇帝手下?”

我就告他既不在中央,也不是宣统手下。他只作成相信不过的神气,点着头,且极力退避到屋角隅去,俨然为了安全非如此不成。他心中一定有一个新名词作祟,“你可是个共产党?”他想问却不敢开口,他怕事。他只轻轻的自言自语说:“城里前年杀了两个,一刀一个。那个卦安世是卦老丙儿子。”

有人来购买烟签,他便指点人到对面铺子去买。我问他这桥上铺子为什么都改成了住家户。他就告我,这桥上一共有十家烟馆,十家烟馆里还有三家可以买黄吗啡。此外又还有五家卖烟具的杂货铺。

一出铺子到城边时,我就碰着一个烟帮过身,两连护送兵各背了本地制最新半自动步枪,人马成一个长长队伍,共约三百二咐一余担黑货,全是从贵州来的。

我原本预备第二天过河边为这长桥摄一个影,留个纪念,一看到桥墩,想起十七年前那钵罂粟花,且同时想起目前那十家烟馆五家烟具店,这桥头的今昔情形,把我照相的勇气同兴味全失去了。

原载1935年1月《国闻周报》

十二卷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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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处与后面的“点血”似为“点穴”之误。责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