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排名战(第2/2页)

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这段话,陆德明《经典释文》解释得极明白:“鲁读‘易’为‘亦’,今从古。”从古以后,《鲁论》的原文,该是:

假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

可见孔子同“易”的关系,是后来附会出来的。

何况,所谓“六艺”之名,是后起的。孔子时候有“诗”“书” “礼”“乐”“易”“春秋”等学科,但不叫“六艺”。这些学科是贵族学的,甚至贵族也没机会学。《左传》记韩宣子到鲁国后,才看到《易象》与《鲁春秋》;季札到鲁国后,才看到各国“诗”与“乐”。《国语》记士亹教楚太子,课目表中就有“诗”“礼”“乐”“春秋”。《左传》《国语》中记当时人的许多谈话,也对这些学科多作引述。可见所谓“六艺”为孔子所作的说法,是附会的。事实上,孔子只是一位教这些学科的教师,是把这些学科从贵族化普遍到平民化的一位功臣。孔子明明说自己是“述而不作”的,说“六艺”出自孔子之手,是不通的。

即使在“六艺”中,孔子讲的也是“诗”“书”“礼”“乐”,他对“易”却没什么。孔子以后的孟子,那样崇敬孔子,却没提到孔子对“易”有什么,而孟子一辈子都不谈“易”。荀子说:“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也不谈“易”。

若说孔子作“六艺”,跟他“晚年”喜读“易”对照起来,也是不通的。对自己“作”的,“晚年”学起来以求“无大过矣”——对自己“作”的如此处理、如此对待,能通吗?

所以,“易”只不过是孔子时代的一门学科而已,并且在孔子眼中,是不能跟“诗”“书”“礼”“乐”“春秋”等量齐观的。

“易”的后来居上

“易”成为“六艺”之一,是一步一步挤入的。在《荀子》中,我们看到的还只是“诗”“书”“礼”“乐”“春秋”五项。从五项变为六项,是《庄子》以后的事。《庄子》说:

“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天下》篇)

到了汉朝董仲舒手里,“六艺”之名早已形成。董仲舒说:

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恶服人也,是故简六艺以赡养之。“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美,“易”“春秋”明其知。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春秋繁露》)

“易”本来是卜筮手册,它本身很简单,有玄没有理。但喜“易”的人,意犹未足,硬要弄出玄理来,所以愈来愈不简单了。把“易”弄到玄理化,他们很自然地要找个大师依附。孔子就在这种需求下,被“易”攀上了亲。于是孔子变成了喜“易”者,“易”变成了“六艺”之一。

喜“易”者不但攀到了孔子,对所有道统中人物也大攀特攀。他们说“易”中的“经”和“传”,都出自圣人之手:演卦的是伏羲;重卦的是神农(或伏羲,或文王);作《卦辞》《爻辞》的是文王(或周公,或孔子);作《彖传》《象传》的是孔子。其实这都是造谣。因为这些说法的来源,都是战国、秦、汉之间的书,是不可信的。

造谣中最登峰造极的,是《系辞传》中说五帝先王“观象制器”的玄理系统。根据这种系统,五帝先王做的每一件事,都从“易”而来。伏羲做渔具,神农做农具,黄帝、尧、舜垂衣裳、做船、服牛乘马、盖房子、造棺材,等等,等等,无一不取自卦象。没有“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就什么东西都没有。所以“易”的重要,当然超出一切之上。这样看来,“易”不但是“六艺”之一,甚至是“六艺”的头头了。于是,在西汉后来,古文家,就把“易”提到“六经”之首了。

于是,《庄子》里的“六经”次序——“诗”“书”“礼”“乐”“易”“春秋”,到了汉朝,就变成了“易”“书”“诗”“礼”“乐”“春秋”了。班固说: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汉书·艺文志》)就这样,“易”由后起之秀变成了“为之原”,在经典排名战中,摇身一变成为龙头老大了。

1985年1月14夜12时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