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土耳其(第3/6页)

他全能应付,不管谈起什么,他总重复这一套。

真激动,在山中发现库沃维尔那种瑞香树丛,花开得正茂。花儿的模样倒也不太显得移植他乡:我还看到埃斯泰雷勒山的岩蔷薇,同诺曼底的那种犬蔷薇混杂而生。不过,此地每棵植物似乎长得更粗壮,长得更开,舒展着完好无损的茎叶。自不待言,这些草木能如此健壮,完全亏了大量鸟类为它们捉光了害虫。

鸟儿真多啊!每棵树上都落满了;浓雾也充满它们忧伤的歌声。土耳其人虔诚地保护鸟类。在布尔萨的集市广场上,两只掉了毛的老秃鹫和四只受伤的鹳,就悠闲地走来走去。鹳到处都可以见到;我见了还像头一天那样开心,也多少安慰我一点儿没有骆驼的遗憾。

约莫九点钟,雾气消散了;我们过了山之后,云雾也裂开缝隙,回头便能望见奥林波斯山的整个雪原。

大雨冲毁了道路。当然,这条路像御道那样,有些地段铺了石头;然而,这些石头特别大,又极不均匀,根本没有嵌入路基中,因此,最好还是离开正道,沿侧边行驶。这条路的一段翻修工程承包给了一个法国人,刚才我们遇见他了。他骑着马,陪我们走了一会儿,到了他的工程段的末端,便同我们分手,还告知前方道路“更糟”。

这条路首先绕过茫茫一片沼泽地:据说从前这里是耕田,三十年前各地突然喷出水来,淹了庄稼,排不出去便成为死水,结果芦苇取代了庄稼,青蛙取代了麻雀。青蛙喧噪,从此岸到天边的彼岸汇成一片。我们望见鹰隼在沼泽边缘上空盘旋,不禁怀疑它们是否能猎到食物,因为这里除了青蛙,并没有什么可以猎取。不过,有时还真飞起一只黑水鸡或野鸭子。看来,沼泽地中间准有更奇特的猎物出没,据说就有鹈鹕。我极目搜索密密的灯芯草、芦苇丛,只见新发的绿苇上方,有去年的枯茎和凋谢的冠缨,仿佛悬垂着一层淡红的云。

到了耶尼谢希尔,我们又上了好路,可是前面一段耽误的时间太多,抵达尼西亚已是夜晚了。

啊!霞光多美呀!穿过山口,我便发现另一面山坡……刚才旅伴们都上了车,而我继续徒步登山,加快脚步抄近路,希望在他们之前赶到山口,以便停留片刻。然而,车越落越远:走在山中往往如此,看似最后一道山峦,殊不知山后远处还隐藏一座,上了那座山,又有一座峰峦显现。正是赶羊群回去的时刻,山坡活跃起来;我在昏暗中走了许久,听着鸟儿入睡之前的鸣唱。

另一面山坡一片金黄。夕阳在尼西亚湖的那一边沉落,平射的余晖映得湖水明亮耀眼,那一带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伊斯尼克小村庄,在绿树映掩中已清晰可辨,坐落在古城的围墙里,显得特别宽敞。时间已晚,我们的车辆放开速度,顺坡冲下,不管有没有陷坑,一路抄近就直,也不顾有什么危险。我简直不明白了,怎么还会翻车,反正我们的车没有翻倒……到了山脚下,马停下来喘息,那儿还有泉水,我想车夫也饮了马。我们重又往前赶路。空气出奇的温煦;浮游的云阵,在夕照的金色霞光中舞动。我们右侧,天空虽已暗了,但是还不见一颗星;而我们惊奇地看到,在天空火烧云的上方,唯有一轮皓月,已经明亮如镜了。我们正要过哈德良城门的时候,月亮就从山脊露头了,大大的满月,那么突然,出其不意,如同神灵显形。自从第一次到图古尔特200以来,我以为还没有尝到更为奇妙的激动。伊斯尼克小村进入夜晚,蜷缩在它宏伟的废墟里,在它过于厚重的历史中,显得多么惭愧,只在那里发霉,分解出贫困和燠热。

我们稍微吃了点儿从布尔萨带来的食物,便出去观赏夜色。月光温柔皎洁。旅店出门便是泥坑,土壤仿佛腐烂了。门前有一个孩子,一动不动地靠墙站着,他满脸溃烂了。我们随意走走。一条坑坑洼洼的街道走到头,却是一片开阔地;我们面前有大朵大朵浅色的花,瞧不见花茎,到处皆是,轻轻摇曳,恍若漂浮在水面:这是一片罂粟田。不远处,一只猫头鹰在一座清真寺的废墟上啼哭,它在我们走近时便飞走了……我们又返身走向昏昏欲睡的神秘村庄。不见一盏灯光,也没有一点声响,仿佛全死了。

天空异常瑰丽,一只只鹳飞舞盘旋。

土耳其儿童一过十二岁,甚至一过十岁,就谨慎起来,好像进入防卫状态。

少女或女子的那种谨慎。

五月十日

乘马车一直到梅吉迪耶,再换乘火车直到埃斯基谢希尔。一望无际的平原,没有悦目的景物,是阳光一统的世界。有时出现一大群黑水牛,我们在君士坦丁堡已经赏见过;有时还飞过几只鹳。我的目光则不知疲倦地体味空间无穷的吸引力。

五月十二日

早晨五点钟,从埃斯基谢希尔动身,昨日我们在此地度过了一整天。火车驶入能望得见位于城西南的神秘隘道。贫瘠的红土山之间的峡谷;土山并不很高,但是各处高度相等,就好像修剪过似的,最后形成平台,不长一点草木。在如洗的晴空下,这条山谷显得异常庄严。

又行驶不久,河流两侧的山峦更低矮了;山峦的顶峰闪着银光:几棵松树在坡壁构成一块花斑。火车终于驶入平川,但不时还有风化的怪石。村落相距很远,每个村子都有一座立着巨石柱的墓园。

继而,地貌又变了。土壤丧失其红色。一条涓涓的溪水,流在陡峭的细岸之间,在起伏不平的地段上斗折蛇行,迟疑不前。大片大片的耕地,一直延伸到这些怪石脚下;而这种怪石,隔一段距离就突然深嵌在地里,犹如灰色的堡垒,怪模怪样,上面生点儿苔藓,有些发绿,平展的地方则披上矮矮的青草。田地是耕种了,可是农民在哪里?相当长一段时间,放眼望去,不见一个人,不见一座村庄,甚至连一顶孤零零的帐篷也没有。

在屈塔希亚的岔道口,在离十公里远一个高地脚下就望见了。站台上那个孩子是蒙古脸型。我们的导游明确地告诉我们,屈塔希亚城所有居民都是这种相貌。

阿菲永卡拉希萨尔

“鸦片的黑色城堡”。阴暗和凶残的王国。城市的四周,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见不到约阿纳所讲的罂粟田的一点影子:据他说,到了五月份,罂粟田美极了。

我们的列车将大批士兵送回家乡。他们是从君士坦丁堡来的,我们在埃斯基谢希尔上车时,就看见他们在车上了。他们参加了巴尔干战争,现在终于从医院或监狱里出来了。在阿菲永卡拉希萨尔上车的那些士兵,是从也门的士麦那归来的,他们到那里镇压了一场阿拉伯人暴动。他们自己也没得好,沦落到被镇压的境地:大多数人衣衫褴褛、肮脏不堪,有一些看样子半死不活了。尼古拉招呼我们,指给我们看一个士兵:他只剩下一个腿套,也只穿着一只鞋子,衣衫成了破布片。他的布裤子撕破了,耷拉在没有腿套的腿上。他瘦骨嶙峋,完全脱相了,身子虚弱到极点,上车不得不让人给上去。起初,他在阿菲永车站站台,坐在一个口袋上;一个伙伴朝他俯过身去,他回答当然只是摇晃着脑袋。他那眼神令我想起一匹骆驼的眼神,那是被遗弃在姆赖耶201至图古尔特的沙漠路上的一匹骆驼。有一瞬间,他抬头看我们的车子经过,随即头又耷拉下去,就再也抬不起来了;最后,他接受点儿水,或者别的什么,是另一名士兵给他喝的。为了表示感谢,他挤出个笑来,牙齿全露出来,那怪相真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