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及尔(卜利达)(第2/2页)

到第二家咖啡馆喝茶,甜得令人恶心,有一股甘草味儿。

到第三家咖啡馆,只见一个戴眼镜的阿拉伯老人在给一堆人读故事。我怕打断故事情节,就没有进去,坐到门外的一条板凳上,在夜色中待了很久……

十一月十一日

大地让骤雨灌醉,便梦想春天突然而至。只见没有叶子而紧贴着地面,长着散发奇香的白色矮水仙,我以为是麝香兰的细小的淡紫色花葶,颇像秋水仙的粉红星状花的石蒜,全都极小极小,战战兢兢,匍匐在地面上。这就是一场温雨能从这不善的土地提取的全部恩惠!

今天早晨天清气朗,阳光灿烂,一切都显得那么绚丽。天空湛蓝湛蓝,仿佛焕然一新,令我感到自身充满健康和活力。我要爬山,去那边,上那山顶,没有目的,没有向导,也没有道路。

阿尔及尔 星期六 十四日

致敬!处处微笑的早晨,一天的欢笑可能来到:我已准备好。

大海与朝阳齐平,仿佛一道光的峭壁,陡立在我面前;又像一面红色珠光玻璃,由山峦淡淡的细线框住,并与天空隔开,而那山峦雾气缭绕,远远望去犹如海绵。港口还弥漫着巨轮的黑烟,小船抖动着四散飞走,飞向光灿灿的大海,桨叶恍若划在光流中,有时就像在滑行翱翔。这座城市立在大地,面向太阳,在繁忙的码头和天空之间欢笑。

这十天来,我的眼睛斋戒,不见阳光,现在由太阳唤醒,便开始展望,如饥似渴地观赏。

一个柑橘蹦跳着,沿着卡斯巴街滚下来,随后追来一个小姑娘,柑橘在奔逃……如果不是一条法国大街阻拦,柑橘和小姑娘就要冲进大海。

星期日 十一时

沿着墙壁,阴影只剩下窄窄一条空间。还由太阳逐渐压缩,刚好够我的思想躲避。而我的残余思想,也刚好能填满这窄窄的空间,还不断地缩减。无须多久,整个一面墙就只有炎热,只有强光了,而我也就只有感觉和热忱了。

星期一

我们在集市广场上看见特别红的石榴、特别绿的青椒、特别紫又特别亮的甜洋葱;然而,在突然缩进去的小巷里,在那阴影中,每种果品都发出崭新的亮光。

我赞赏阿拉伯人有微薄之利就能满足。我贸然同卖水果的讨价还价。一个卖水果的男孩,在小摊中间坐在自己脚跟上。花几法郎就能把整个摊子买下来;再加几苏钱,连摆摊的小贩也搭上。

有的日子,我希望自己饥肠辘辘,以便有胃口吃这种鹰嘴豆——商贩会从大碗里满满抓一把,放进会滴上盐水点的麦秸色羊角纸袋里……

……也希望口干唇焦,以便对着铜瓶细颈口喝水;我看不到面孔的那位女子,将放在她胯上的铜瓶倾向我发烫的嘴唇……

……还希望疲惫不堪,以便等到晚上,混在夜晚相聚的人中间,难以分辨,只是一些人中间的一员……

……哦!以便知道这扇厚实的黑门给这个阿拉伯人打开,门里迎候他的是什么……

我希望是这个阿拉伯人,希望等待他的是在等我。

绿洲饭店 星期五

餐具架中央一个托盘里放着香芹,上面躺着一个巨大的甲壳怪物。

“我旅行到过许多地方,”大厨说道,“也只是在阿尔及尔见过这东西。对了,在西贡,能见到的龙虾个头儿像……(他扫视餐厅,却没有找到比较物),没见识过这样的。即使在这里也很少见。三年来,这不过是我见到的第二只……‘海蝉’,先生……是因为脑袋的形状;喏,您从侧面瞧瞧:真像蝉的脑袋……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先生,非常鲜美,有点像龙虾,但鲜嫩得多。今天晚上就做了;先生明天早晨若是还来,就可以品尝一块儿。”

六个人围着这个海物谈论起来,它却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一副严肃而丑陋的样子,眼睛无神,全身脉石色,就像一块淤泥石。

“怎么!是不是还活着?”

大厨用拇指一下子将海物的一只眼按进去,海蝉尾巴立刻猛然一摆,将托盘里的香芹全打飞了,然后又趴下不动了。

整整一顿饭,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星期六

今天早晨,它还在那里,盘踞在托盘上的香芹中间。

“昨天晚上没有做,”大厨说道,“那时它还活着,我觉得怪可惜的。”

阿尔及尔郊区

对,就是这样,我想道,唯有经受严冬的玫瑰,才能开出最美的玫瑰花。在丰美炎热的非洲这块土地上,我们看到玫瑰花很小,起初不禁诧异,后来才明白,这里的玫瑰长得粗壮,一年四季开花,因而花朵就小,美姿也受到抑制。每朵花开毫无冲动,既没有酝酿,也没有期待……

同样,人要先经历一段混沌状态,才能展现最出色的才华。巨著不自觉的构思,将艺术家投入一种迟钝愚拙的状态;而不甘寂寞,失魂落魄,为自己的冬天感到羞愧,想急于求成,要开放更多的花朵,这就是每朵花还未发育起来便过早开放的缘故。

十一月二十七日

三周前,我若离开阿尔及尔就容易得多,现在住惯了,扎下小根须,再过些时日,我就不能自拔了。

已经有多少年了,每年我都下过决心不再来了……

然而,怀恋这花园,夜晚……怀恋我天天晚上光顾的这座夜花园……噢!我怎么受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