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槐园梦忆(第4/20页)

“吾爱啊!你怎又推荐那孤单的枕儿,伴着我眠,偎着我的脸?”醒后的悲哀啊!梦里的甜蜜啊!

我怨雀儿,雀儿还在檐下蜷伏着呢!他不能唤我醒——他怎肯抛了他的甜梦呢?

“吾爱啊!对这得而复失的馈礼,我将怎样的怨艾呢?对这缥缈浓甜的记忆,我将怎样的咀嚼哟!”

孤零零的枕儿啊!想着梦里的她,舍不得不偎着你;她的脸儿是我的花,我把泪来浇你!

不但是白话,而且是白描。这首诗的故实是起于季淑赠我一个枕套,是她亲手缝制的,在雪白的绸子上她用抽丝的方法在一边挖了一朵一朵的小花,然后挖出一串小孔穿进一根绿缎带,缎带再打出一个同心结。我如获至宝,套在我的枕头上,不大不小正合适。伏枕一梦香甜,矍然惊觉,感而有作。其实这也不过是《诗经》所谓“寤寐无为,辗转伏枕”的意思。另外还有一首咏丝帕,内容还记得,字句记不得了。我与季淑约会,她从来不曾爽约,只有一次我候了一小时不见她到来。我只好懊丧地回去,事后知道是意外发生的事端使她迟到,她也是快快而返。我把此事告诉一多,他责备我未曾久候,他说:“你不知道尾生的故事么?‘《汉书东方朔传》注:尾生,古之信士,与女子期于桥下,待之不至,遇水而死。’”这几句话给了我一个启示,我写一首长诗《尾生之死》,惜未完成,仅得片断。

两年多的时间过得好快,一九二三年六月我在清华行毕业礼,八月里就要放洋,这在我是一件很忧伤的事。我无意到美国去,我当时觉得要学文学应该留在中国,中国的文学之丰富不在任何国家之下,何必去父母之邦?但是季淑见事比我清楚,她要我打消这个想法,毅然准备出国。

行毕业礼的前些天,在清华礼堂晚上演了一出新戏《张约翰》,是顾一樵临时赶编的。戏里面的人物有两个是女的,此事大费踌躇,谁也不肯扮演女性。最后由吴文藻和我自告奋勇才告解决。我把这事告诉季淑,她很高兴。在服装方面向她请教,她答应全力帮助,她亲手为我缝制,只有鞋子无法解决,季淑的脚比我小得太多。后来借到我的图画教师美籍黎盖特小姐的一双白色高跟鞋,在鞋尖处塞了好大一块棉花才能走路。我邀请季淑前去观剧,当晚即下榻清华,由我为她预备一间单独的寝室。她从来没到过清华,现在也该去参观一次。想不到她拒绝了。我坚请,她坚拒。最后她说:“你若是请黄淑贞一道去,我就去。”我才知道她需要一个伴护。那一天,季淑偕淑贞翩然而至。我先领她们绕校一周,在荷花池畔徘徊很久,在亭子里休息,然后送她们到高等科大楼的楼上我所特别布置的一间房屋,那原是学生会的会所,临时送进两张钢丝床。工友送茶水,厨房送菜饭,这是一个学生所能做到的最盛大的招待。在礼堂里,我保留了两席最优的座位。戏罢,我问季淑有何感受,她说:“我不敢仰视。”我问何故,她笑而不答。我猜想,是不是因为“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是”!好久以后问她,她说不是,“我看你在台上演戏,我心里喜欢,但是我不知为什么就低下了头,我怕别人看我!”

清华的留学官费是五年,三年期满可以回国就业实习,余下两年官费可以保留,但实习不得超过一年。我和季淑约定,三年归来结婚。所以我的父母和我谈起我的婚事,我便把我和季淑的成约禀告。我的父母问我要不要在出国之前先行订婚,我说不必,口头的约定有充足的效力。也许我错误了。也许先有订婚手续是有益的,可以使我安心在外读书。

季淑的弟弟道宽在师大附中毕业之后,叔父们就忙着为他觅求职业,正值邮局招考服务人员,命他前去投考,结果考取了。季淑不以为然,要他继续升学。叔父们表示无力供给,季淑就说她可以担负读书费用。事实上季淑在女师附小任教的课余时间尚兼两个家馆,在董康先生、钟炳芬先生家里都担任过西席,宾主相得,待遇优厚,所以她有余力一面侍奉老母一面供给弟弟,虽然工作劳累,但她情愿独力担起弟弟就学的负担。但是叔父们不赞成,明言要早日就业,分摊家用。他本人也不愿累及胞姐,乃决定就业。那份工作很重,后来感染结核之后力疾上班,终于不起。道宽就业不久,更严重的问题逼人而来。叔父们要他结婚,季淑乃挺身抗议,以为他的年纪尚小,健康不佳,应稍从缓。叔父们的意见以为授室之后才算是尽了提携侄辈的天职,于心方安。同时冷言讥诮:“是不是你自己想在你弟弟之先结婚?”道宽怯懦,禁不起大家庭的压迫,遂遵命结婚。妻李氏,人很贤淑,不幸不久亦感染结核症相继而逝。

也许是一年多来我到石驸马大街去的回数太多了一点,大约五六十次总是有的。学生如王右家只注意到了程老师的漂亮,同事当中有几位有身世之感的人可就觉得看不顺眼。渐渐有人把话吹到校长孙世庆的耳里。孙先生头脑旧一些,以为青年男女胆敢公然缔交出入黉舍,纵然不算是大逆不道,至少是有失师道尊严,所以这一年夏天季淑就没收到续聘书。没得话说,卷铺盖。不同时代的人,观念上有差别,未可厚非。季淑也自承疏忽,不该贪恋那张鸳鸯椅,我们应该无间寒暑地到水榭旁边去见面。所以我们对于孙世庆没有怨言,倒是他后来敌伪时期做了教育局长晚节不终,似至于明正典刑,我们为他惋惜。季淑决定乘我出国期间继续求学,于是投考国立美术专科学校,专习国画,晚间两个家馆的收入足可维持生活,榜发获捷,我们都很欢喜。

除了一盒精致信笺信封以外,我从来没送过她任何东西,我深知她的性格,送去也会被拒。那一盒文具,也是在几乎不愉快的情形之下才被收纳的。可是在长期离别之前不能不有馈赠,我在廊房头条太平洋钟表店买了一只手表,在我们离别之前最后一次会晤时送给了她。我解下她的旧的,给她戴上新的,我说:“你的手腕好细!”真的,不盈一握。

季淑送我一幅她亲自绣的“平湖秋月图”。是用乱针方法绣的,小小的一幅,不过7寸×10.2寸,有亭有水有船有树,是很好的一幅图画,配色尤为精绝。在她毕业于女高师的那一年夏天,她们毕业班曾集体作江南旅行,由南京、镇江、苏州、无锡、上海、以至杭州,所有的著名风景区都游览殆遍。我们常以彼此游踪所至作为我们谈话的资料。我们都爱西湖,她曾问我西湖八景之中有何偏爱,我说我最喜“平湖秋月”,她也正有同感。所以她就根据一张照片绣成一幅图画给我。那大片的水,大片的天,水草树木,都很不容易处理。我把这幅绣画带到美国,被一多看到,大为击赏,他引我到一家配框店选择了一个最精美而又色彩最调和的框子,悬在我的室中,外国人看了认为是不可想象的艺术作品。可惜半个世纪过后,有些丝线脱跳,色彩褪了不少,大致还是完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