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俊的快递单(第2/3页)

国俊打开水龙头,把头歪向一边,张嘴去接水。水流进嘴时,国俊的脑袋震了一下,差点撞到池子的边上。厕所里的水居然是热的!继而,他还发现,厕所里连手纸都有!用厕所里的手纸擦干享受完热水的嘴巴,他脚步轻快地向2104房间走去。

不知道今天门口坐的还是不是昨天的那位姑娘。国俊知道运听挺喜欢那位姑娘,昨天晚上,运听对他说:“有一次,她穿得特少,弯腰捡笔时,被俺看到了。”

从运听那狡黠的表情里,国俊自然明白他看到了什么。

“她人挺好的,有时候会给俺个橘子啥的。”运听说。

“那你也请她吃个饭呗!”

“俺忙着送件,哪儿有时间请她吃饭?要是你,你请吗?”

“不请。人家咋可能跟俺吃饭呢?就算人家答应了,吃多了,俺不也得心疼吗?”

门口坐的果然还是那个被运听“看到了”的姑娘:长头发,大眼睛,雪白的衬衣,外面套了件浅黄的毛线背心。她正在打电话。

“小姐,您好。我是瑞连通的,来取件。”国俊能听出自己声音里有些颤抖,这是他第一次说工作用语。

那姑娘用手指了指里面,接着打电话。见国俊站着不动,就用手捂着电话对他说:“走到头,有一长头发、戴眼镜的男的,他叫的。”

国俊走了进去。他发现很多人都在迅速地抬头看他,然后又低头看自己的电脑。每个人桌上都有电脑。也许是大楼里太热的缘故,国俊突然觉得脸上很热,身上也很热。有一个人在向他招手,一个戴眼镜的长头发的男的。

“你可得小心一点,这花很贵的,300多块呢。”长发男子填完快递单,又拿出一张红色的卡片往上写字。快递单上写了一个国俊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很多地方国俊都没听说过,所以运听告诉他:“没必要一开始就问客户那地方在哪儿,人家讲了你也不知道。下了楼开了自行车锁再问好了。”

等待长发男子写红色卡片时,国俊看到了办公室里人们的背影,他发现,电脑上也可以玩扑克。

离开2104房间时,国俊向那个大眼睛前台要了一个塑料袋,然后把它套到花上,这是运听教他的,为的是花瓣在车筐里不会被风吹掉。

站到电梯口,国俊还是不清楚该按哪个。但他知道,两个都按,电梯肯定能来,还能把他送下去。

“你到底是要上还是要下?”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国俊侧过头,见到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保安正斜着眼打量他。

“俺下。”国俊小声地答道,有些难为情。

“下楼就按下。”保安用了一种极不耐烦的语调,“喂,等等,谁让你坐客梯的?”

国俊没有立刻答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发现保安正恶狠狠地对他瞪起双眼。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可怕的错误,心脏怦怦地跳了起来。

“还愣着干吗,还不赶紧到那边坐货梯去?”

“俺刚才就是坐这个上来的。”

“刚才你就不该坐!”

“为啥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多废话啊,什么为啥不为啥,不知道送快递的不能坐客梯啊?”

“俺真的不知道。”国俊一脸的无辜。

“不知道,那现在知道了,赶紧地,那边,那边,你们这些人就是不自觉,”保安连推带攘地把国俊往货梯的方向赶,“不知道客户反映,和你们送快递的一起乘电梯,感到不舒服啊,到时候又找我们麻烦。”

国俊不知道为什么客户和送快递的一起乘电梯会不舒服,也不知道他们哪里会不舒服,怎么不舒服。但他知道,最好还是按照这个该死的保安的要求从货梯下去。“如果得罪了保安,以后送件你就麻烦了,他们有时候会让你交押金,有时会不让你停自行车,有时甚至把你的自行车藏起来。”运听这样警告过他。

一路上,国俊不断地打听着目的地的方向。每次停下车来问路,国俊都会分别问两个人,如果指的方向不相同,他就再问第三个。这也是运听嘱咐他的。运听说:城里人特别爱瞎指路。

天上灰蒙蒙的,有一些小小的雪点飘下来。国俊骑得很慢,生怕把花弄坏了。

终于到了目的地,国俊敲了半天门才出来个年轻女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国俊把花和卡片递上去,女人背过了身去看那张卡片。

“小姐,请您签收一下。”国俊说。

那女人打了个哆嗦,回过脸来看国俊。

“什么?”她问。

“小姐,请您验收一下,然后在回单上签下字。”国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像一个老员工。

那女人沉默不语。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绞着手。国俊呆望着她。一直到现在,国俊才看出她的变化。她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她呼吸颤抖,这种颤抖传到她手上、嘴唇上、头发上。女人又迅速地背过身去,显然她在极力掩饰她的激动。

突然间,女人把花往墙上一砸,然后,发疯般地又踩又踢。

“操,我天天地跟着干吗呢?为你着想,你跟我来这个,我他妈的有病吧,这是凭什么呀?骗子、流氓、王八蛋……”女人歇斯底里的自言自语渐渐变成含糊的喃喃声,而且忽然被哭声打断。女人蹲到地上,把头垂得低低的,伤心地哭起来。国俊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干什么好。一个陌生的门口,一个城里女人蹲在自己的面前哭泣,一束价值300元的美丽的鲜花,一路上,他慢慢地骑着,生怕被风吹掉了一片叶子、一片花瓣,可现在,却被踩得稀巴烂了。这便是国俊第一次快递来的物品。

半晌,女人说:“你把这些花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国俊愣住了,可是她却显得异常坚定,从桌上的皮夹里抽出50元钱,说,“你送回去,然后再到我这里来,告诉我他是什么反应!”

国俊不知道为什么,城里的年轻人无论恋爱还是吵架都那么特别,也不知道这对男女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晚上回去得好好问问运听,问问他是不是也碰到过这种事。

自行车颠簸着轧过那些因为修路而布满了石头和沙子的路面。国俊把车骑得飞快,不必再小心翼翼了。车筐里现在要送的只是一堆残花败叶和破损不堪的包装纸。雪下得有些大了,雪花不断地打到国俊的脸上,他几乎可以听到雪融在脸上的声音。雪花还打到他的前额上,打到眼皮上,当他眨眼时,就掉进了眼睛里。

“俺上次从复兴门去国贸送件,到建国门时发现车链没了,倒回去找,发现丢在东单了,车链还是红的。”突然间,国俊想起了运听吹的这个牛,嘴角咧出一丝笑容,感到心里很畅快。车越骑越快,不必再停下来问人回去的路怎么走了,国俊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干快递的料。第一个单子他就知道了快递员要乘货梯,上楼要按向上的按钮;知道了厕所里的水是热的,还有手纸;知道了客户喜欢欺负保安,而保安喜欢欺负快递员;知道了办公室里的人喜欢在电脑上玩扑克牌;知道了送再贵的花该吵架时还得吵。那个长头发、戴眼镜的男人应该还坐在办公室的尽头,国俊不知道,这家伙收到自己被蹂躏后退回来的花时是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