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妹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贵州省紫云县火花乡的人们总是在这嘀嘀声中醒来。每天早上六点,开往紫云县城的中巴车都会准时出现在乡政府门口的场坝上,恼人的喇叭声会在寂静的山坳里持续响起,催促那些要去县城的人。

不去县城的人讨厌这嘀嘀声。

九妹从不去县城,可她喜欢这声音。

九妹的屋子里没钟没表,嘀嘀声能告诉她已经六点了,能帮她把身边这些赖床的孩子们叫醒。

当然,喇叭声并不能完全起作用,小孩子贪睡,他们似乎习惯了这声音,所以眼睛都不睁,只是打个哈欠,翻个身,继续享受这最后几分钟的美梦。

“勉——虎——艳——行——吕——井——英——赛——”

九妹开始呼唤他们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并把他们摇起来。

五个女孩,三个男孩,一共八个,来自四个家庭,都姓韦,都是九妹的亲戚。九妹姓王,排行老九,爹就给她取名叫王九妹。八个孩子中有她女儿的小孩,有她叔伯侄子的小孩,所以,有的叫她婆婆,有的叫她奶奶。

小孩子的父母都外出打工了,具体的地方九妹记不住,只知道不是广东就是浙江。火花乡的人只去这两个地方。七八年前,紫云县城就有了发往这两地的直达长途客车。每天都有人背井离乡,每天都有人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亲戚或是邻居,让他们成为山外人所说的“留守儿童”。

英穿衣服很快,不用九妹催。每天早上,英总是第一个离开这不到十平方米,摆了三张床挤了九个人的“卧室”。英会从外屋墙角的柴堆里挑几根细柴,再把小火炉搬到屋外,开始生火给弟弟妹妹做早饭。英14岁,是八个孩子里最大的,在农村,这是可以分担家务的年龄。早饭是粥,很稀的粥,用昨晚的剩饭熬的。每天九妹做晚饭时,都会比中午多加两把米,这样英就能做粥了。

4岁的勉是孩子中最小的,衣服一定要九妹帮她穿。勉是九妹女儿的女儿,给她穿衣服总是最花时间,因为她总是不停地撒娇。勉有些咳嗽,九妹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再在枕头下摸出一板白色药片,抠出两颗:

“勉,把这药吃了就不咳了。”

勉不说话,只是摇头,她不喜欢那种苦苦的味道。

“勉,不苦的,一喝水就下去,5毛钱一板,贵着呢。”九妹对待勉总是很有耐心,她总是对别人说,勉跟她妈实在太像了。

其他小孩陆陆续续地自己穿好了衣服出来,从斜拉过屋中的绳子上取下自己的洗脸帕,向屋门口的洗脸盆围去。洗脸水是英从水缸里舀好的,天气凉了,水有些冷,但这不算什么。喝口热腾腾的粥当早饭已经不错了。他们早就习惯了即使冬天也洗冷水脸。烧热水是过年才有的事,柴火不好捡。

外屋的墙上有一排钉子,每颗钉子上都挂着九妹自己缝的布口袋,那是孩子们的书包。

洗完脸,喝完粥,孩子们从各自的钉子上取下书包去上学。8岁的吕坐在小板凳上不动。九妹说:

“吕,快走了,大家都走了,迟到老师要骂的。”

“我饿。”吕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手不停地扯着自己的布书包。

九妹知道他又在耍赖。吕嘴巴馋,看到班上其他同学买零食吃,他也要买。每到周四场坝上赶集,九妹都花1元钱买两斤地瓜给小孩们分,吕总是会哭着闹着再多要一个。

九妹掏出两角钱,说:“快走了,别跟同学打架。”

吕抓上钱,飞一般地出了门。九妹想,好在就他一个是这样。

有时候,九妹会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爹妈走了的小孩听不听话,没人知道。派出所时常把那些父母外出打工的小孩抓去,因为他们偷菜、偷鸡、偷鸡蛋。她时常听那些跟自己同样情形的人对警察说:“你们多骂一点喽,我们这么大年纪,哪里管得了?”

九妹的八个娃娃崽从来不做进派出所的事。

派出所有时候也会过来跟她聊聊天,帮她把粗大一点的柴劈了。九妹不喜欢麻烦别人。但年纪大了,已经没力气举斧子劈开大柴了。派出所的人一边劈柴一边说:年轻人出去打工好啊,剩下的人都没力气打架,我们也就清闲了。

小孩子们上学的时候,九妹就在窗下织布。织布机是借来的,里屋的三张床也是借来的,它们的主人都外出打工了。

实际上,这两间房子也不是九妹的,是跟公家租来的。乡政府场坝周围的一圈房子都是公家的。邮政所、工商所、税务所一应俱全,可后来全都搬走了,说是业务收入不够负担人员编制。于是,公家把房子租给了私人。九妹租了两间工商所的屋子,一年600元钱。

九妹的家在两座山后面的达帮村。那是个更为偏僻的布依族寨子,沿着羊肠小道翻山越岭,要走三个小时。八个韦家小孩的家都在达帮村,五年前,当他们的父母决定出去打工时,对已经64岁的九妹商量说:

留守儿童看护者/卢现艺摄

“九婆,娃儿们可怜,您能帮忙带一下不?等我们赚了钱回来,一定会孝敬您老的。”

九妹只有一个独女,无儿防老是多年来令她伤心的事,带带这些后辈亲戚的小孩,将来他们该是会知恩图报给她养老送终的……九妹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外出打工的人是一拨拨走的。九妹记得最早的时候,县城念中专的后生们回来说,学校以后不包分配,要自主择业了,于是就去了很远的外地。过年回家时中专生们发达了。初中文化的人跟着去了外地,回来过年时荷包也鼓鼓的了。再后来,小学文化程度的人也大着胆子走了,他们回来时说,外面的钱不好挣,但比山里还是要好些。最后,目不识丁的人也要去山外了,但这些不识字的人打来的电话让人难过,他们说,卖苦力挣不到钱啊,饭都吃不饱,今年过年没路费回家了。

向九妹托付儿女的亲戚们就是最后这种情况。

梭子在九妹的左右手之间有节奏地扔来扔去。线是别人给的,九妹负责把它织成布,一匹布要织一个多月,九妹能挣50元钱。

腿脚已经不像两年前那么好了。前两年九妹还可以去帮别人种种玉米,插插秧,一天下来,能挣10元钱。可现在,腰弯一会儿就开始疼,只能织织布,或是在周围逛逛,看看能不能捡些纸壳或是塑料瓶什么的回来卖钱。小孩们家里的地也都租给别人种了,每年分粮食收成的三分之一。小孩的米倒也够吃了,但每个周末都得回去背,于是,每到星期五下午,九妹就会带着她的八个小孩翻山越岭地回家背米,三个小时的山路是重要的,因为他们要在中途的林子里捡“青杠子”,这是一种中药。男孩爬到树上,用力摇树枝,“青杠子”就掉下来,女孩再把它们捡起来放进九妹的布口袋里,攒着卖给那些来收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