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勒斯(第2/2页)

“或者是巧合也未可知,昨夜你魂归彼岸时,我又梦见了我妻子。我以为我也要死了,要被她带去那不下雨的地方。可是她只跟我说她渴,想要些酒喝。你在死后才会知道什么是酒,因为死者无所不知。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怕你与死者们喝酒时不晓得,出了洋相丢了体面。我以前是个酿酒的师傅,在雨水调和的季节摘下米和稻谷。把它们蒸熟洗净,让酒神享受个热澡。再拿些酒药来催请,把酒神从稻米里请出。如此罐闷了许多时日,再打开盖子时,便能闻到喷香的味道。如你这样的少年人,最容易贪恋我酿的米酒。看到那白浓浓的一碗,好象你母亲的乳汁。喝一口,你的脸儿就发红得像新嫁的娘子;喝两口,你的眼睛就亮得像晚上的星辰。第三口喝不得了,不然你就会像鸭子,跳进河去游泳。搂住河里的女妖,要和她成就好事。我知道这酒的功效,当年就让我妻子来喝了一口。哈嘿,哈嘿。要不是那一口,我这一辈子都摸不到她月亮一般的胸脯。”

抬棺者本是镇上的良善百姓,他们中有几个参与了昨晚的夜会。在那些好事的人们给出烧掉老头房子的建议时,他们当是一桩事不关己的游戏,插上了几嘴细节。一夜之后,前事尽忘。清晨到来时,他们扛起杠把,出于善意负担起了出丧的任务。抬棺是一件颇费体力的工作,而且聒噪的乌鸦鸣叫和发情的公猫乱跑会使人们在消耗体力之余产生烦躁之情。出于乡邻间不言自明的公德,抬棺者们不能向死者及其父母宣泄。于是海利那湿棉絮一样的喃喃细语成了他们的靶子。在海利低头对死者絮叨的时刻,他没想到身周的抬棺者正在对他进行道德的审判。“出丧的时刻不唱丧歌而对死者絮叨是多么不敬的行为。”一个人想,于是把海利的罪名定为轻慢死者。“炫耀酒后失德这种荒谬的行为,对一个纯真的少年而言真是侮辱。”另一个人想,于是把海利当成了一个教唆犯。有些人开始不约而同的回忆起昨晚听到男人大声嚷嚷、女人小声议论的,要把海利的房子烧掉的恶作剧。“对这种絮叨的老头,这是活该。”有些人不乏恶意的想,并开始想象海利的房子焚烧时的样子,聊以打发抬棺的寂寞时光。

“我妻子是个诚实的女人。每次我酿完了酒,她都不偷喝一口。她在丰年积攒下食粮,在吹起恶风的灾年与我分享。她从不以嫁给我这个笨老头为苦,哪怕只有一条鱼和一碗米,她都能做出四顿不同味道的晚饭。哎呀,可是我却把她丢了。这样好的女人,在开始下雨的那年,她还告诉我出门要小心衣兜哩。‘你可要小心衣兜,别被人偷了什么去。现在镇上十个人里有四个是贼。’我是个笨人,护着衣兜,却被人摸了裤兜。还好她没有怪我,她说:‘灾年嘛,大家作贼是为了吃饭。’她是个宽容的女人,被人把蜘蛛放到脖子里都不懂得生气。‘以后衣兜和裤兜都要小心,现在镇上十个人里有八个是贼。’她说,可是我还是被偷了,我护着衣兜和裤兜,可是当我从布匹店出来时,我的驴被偷了——那时我还能供养得起一匹驴。‘这样也好。’她说,‘没有驴,雨又停不了,你就不要出门吧。那也丢不了东西了。’可不是,家里还有最后一碗米饭,我们虽然饿,可还是熬得下去。我就这样睡了一夜,醒过来我摸衣兜和裤兜,硬硬的都在呢。可是我一摸身边,没有了。她没有了,只有她的衣服还留着。”

抬棺者们将棺材垂进墓穴,像把一个木桶放进井里。海利站在墓穴里,继续对死者喃喃而语。他的神色温柔亲密,好象在为死者唱摇篮曲。死者的父母像雕塑一样站在远处,理丧的男人把棺材盖推上。抬棺者站在墓穴周围袖手旁观。他们中最轻浮的人喊了一声:

“海利老头,你是不是想盖一床泥被子?”

海利说:

“她死了,是灾年的雨把她融化了。恶风吹走了她的灵魂,把她吹到没有雨的地方。我想这是月亮的慈悲,她不忍看我们这些坏人在世上做恶,就让阴云过来遮住眼睛。我老婆在月亮上,那里不下雨。她渴了,于是思念我,来我梦里问我讨酒喝。死者无所不知,可是她不知道她故去之后,雨水泡烂了所有的根茎,土地变成了糨糊和泥汤。我没法为她酿酒。你可曾这样难受过?你年轻的眼睛,闭上之后才能看见月亮。你是多么幸运,虽然年纪轻轻,却可以青春永驻,可以看到我的妻子。七年以来,我连梦都做不到一个。”

抬棺的人们提起了铁锨,像垂死的军队拖拽着旗帜。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活人在死者的区域念诵着话语,雨则在不断扣击棺盖。人们用眼神传递着烦躁,铁锨兴奋的刮刺着土壤。“给他俩一床被子,让他们夫妻夜话吧。”一个人低声嘟囔。“大概他听到了死者的谕旨,打算共穴而眠。”另一个人哂笑道。有人开玩笑的用铁锨洒出了一掊土,巧妙的落在了棺盖上。其他的铁锨也开始铲动大地,掘起泥来,然后抛洒出去。他们小心翼翼,嘴角带着笑意,让泥土尽量整齐的落在棺盖上和墓穴中,像上涨的潮水一般渐次升高。海利未曾领悟到这玩笑般的灭顶之灾,他犹在细细拆解他那绣花手帕一般的回忆。他体察不出飞扬的铁锨之上,那些眼神中蕴藏的戏噱和恶意。“如果谁先向那老头扬出第一锨土,毫无疑问,须臾之间他会被恶作剧式的活埋。”每个人都能听见彼此心里的这句话,心照不宣的可能性使他们心痒难搔,欲罢不能。铁锨吃进了泥土,死者的父母不闻不问的抽泣着。这时,有一个嗓门响了起来,就像是神甫询问临死的囚徒:

“海利老头,你想不想被活埋呀?”

酿酒人低头看了看没至脚踝的泥土,然后望了望手持铁锨的人们。他用手抹去溅到脸上的灰泥,纯洁得像一头无辜死去的羊。他手攀着棺材,爬出了墓穴。在他的脚踏上地的一刹那间,铁锨们带着怨愤和轻松把泥土扬向了棺盖。如果死者竖起耳朵,应当可以听见雨点一样的打击声。

“我的老婆很痛苦,”海利哀怨的看着人们说,“因为她想喝我酿的酒。如果喝不到,她会一直痛苦下去。因为死者不能再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