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的孩子们①(第2/2页)

朋友们说我关心儿女。我对于儿女的确关心,在独居中更常有悬念的时候。但我自以为 这关心与悬念中,除了本能以外,似乎尚含有一种更强的加味。所以我往往不顾自己的画技 与文笔的拙陋,动辄描摹。因为我的儿女都是孩子们,最年长的不过九岁,所以我对于儿女 的关心与悬念中,有一部分是对于孩子们——普天下的孩子们——的关心与悬念。他们成人 以后我对他们怎样?现在自己也不能晓得,但可推知其一定与现在不同,因为不复含有那种 加味了。

回想过去四个月的悠闲宁静的独居生活,在我也颇觉得可恋,又可感谢。然而一旦回到 故乡的平屋里,被围在一群儿女的中间的时候,我又不禁自伤了。因为我那种生活,或枯坐 默想,或钻研搜求,或敷衍,应酬,比较起他们的天真、健全、活跃的生活来,明明是变态 的,病的,残废的。

有一个炎夏的下午,我回到家中了。第二天的傍晚,我领了四个孩子——九岁的阿宝、 七岁的软软、五岁的瞻瞻、三岁的阿韦——到小院中的槐荫下,坐在地上吃西瓜。夕暮的紫 色中,炎阳的红味渐渐消减,凉夜的青味渐渐加浓起来。微风吹动孩子们的细丝一般的头 发,身体上汗气已经全消,百感畅快的时候,孩子们似乎已经充溢着生的欢喜,非发泄不可 了。最初是三岁的孩子的音乐的表现,他满足之余,笑嘻嘻摇摆着身子,口中一面嚼西瓜, 一面发出一种象花猫偷食时候的“ngamngam”的声音来。这音乐的表现立刻唤起了 五岁的瞻瞻的共鸣,他接着发表他的诗:“瞻瞻吃西瓜,宝姊姊吃西瓜,软软吃西瓜,阿韦 吃西瓜。”这诗的表现又立刻引起了七岁与九岁的孩子的散文的、数学的兴味:他们立刻把 瞻瞻的诗句的意义归纳起来,报告其结果:“四个人吃四块西瓜。”

于是我就做了评判者,在自己心中批判他们的作品。我觉得三岁的阿韦的音乐的表现最 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出他的欢喜的感情。五岁的瞻瞻把这欢喜的感情翻译为(他的) 诗,已打了一个折扣;然尚带着节奏与旋律的分子,犹有活跃的生命流露着。至于软软与阿 宝的散文的、数学的、概念的表现,比较起来更肤浅一层。然而看他们的态度,全部精神没 入在吃西瓜的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们所见的完全得多。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 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比起他们 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斫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我实在不敢受他们 “父亲”的称呼,倘然“父亲”是尊崇的。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暂设一张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布置着稿纸、信箧、笔砚、 墨水瓶、浆糊瓶、时表和茶盘等,不喜欢别人来任意移动,这是我独居时的惯癖。我——我 们大人——平常的举止,总是谨慎、细心、端详,斯文。例如磨墨,放笔,倒茶等,都小心 从事,故桌上的布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坏或扰乱。因为我的手足的筋觉已经由于屡受物理的 教训而深深地养成一种谨惕的惯性了。然而孩子们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捣乱我的秩序,破坏 我的桌上的构图,毁损我的器物。他们拿起自来水笔来一挥,洒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 点;又把笔尖蘸在浆糊瓶里。他们用劲拔开毛笔的铜笔套,手背撞翻茶壶,壶盖打碎在地板 上……这在当时实在使我不耐烦,我不免哼喝他们,夺脱他们手里的东西,甚至批他们的小 颊。然而我立刻后悔:哼喝之后立刻继之以笑,夺了之后立刻加倍奉还,批颊的手在中途软 却,终于变批为抚。因为我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们的举止同我自己一样,何其乖谬! 我——我们大人——的举止谨惕,是为了身体手足的筋觉已经受了种种现实的压迫而痉挛了 的缘故。孩子们尚保有天赋的健全的身手与真朴活跃的元气,岂象我们的穷屈?揖让、进 退、规行、矩步等大人们的礼貌,犹如刑具,都是戕贼这天赋的健全的身手的。于是活跃的 人逐渐变成了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残废者。残废者要求健全者的举止同他自己一样,何其 乖谬!

儿女对我的关系如何?我不曾预备到这世间来做父亲,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觉得非 常奇怪。我与他们(现在)完全是异世界的人,他们比我聪明、健全得多;然而他们又是我 所生的儿女。这是何等奇妙的关系!世人以膝下有儿女为幸福,希望以儿女永续其自我,我 实在不解他们的心理。我以为世间人与人的关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 昆弟、夫妇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时候都不外乎是一种广义的友谊。所以朋友之情,实在 是一切人情的基础。“朋,同类也。”并育于大地上的人,都是同类的朋友,共为大自然的 儿女。世间的人,忘却了他们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为父母能生儿女,儿女为父母 所生,故儿女可以永续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水存。于是无子者叹天道之无知,子不肖者自伤 其天命,而狂进杯中之物,其实天道有何厚薄于其齐生并育的儿女!我真不解他们的心理。

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 群儿女,是在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 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