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英诗(六首)

一、二者的辐合

世间悲剧大部分是人为的,是自作孽,由起因到果报其间层次历历可辨。不过有些悲剧来得太突然,实在看不出其中的因果关系安在,在无法究诘的情形之下只好归之于天,归之于命运。

哈代(Thomas Hardy)是著名的悲观主义诗人,在作品中一向持命定主义的看法。在他的诗里有一首《二者的辐合》(The Convergence of the Twain),是他的宿命论的一个最好的注脚。

一九一二年四月十五日,英国白星航运公司的客轮“泰坦尼克号”(Titanic)自英出发到纽约做处女航。这艘客轮是当时最大的一条船,不但舱位多,而且设备豪华。启碇之时盛况空前。午夜之前不久,在纽芬兰南面海上,和大西洋北方漂来的一座大冰山相撞,约三小时后船沉,死难者在一千五百名以上。这是有史以来民航中最大的海难。很多诗人和小说家都曾描述过这意外事件,例如普拉特(E.J.Pratt)有一首诗《泰坦尼克号》,法国人裴松(Andre Poisson)有一部小说《利物浦的一伙》(Parti de Liverpool)。哈代的这一首诗作于一九一三年,收在他的一九一四年刊的诗集《意外事件的讽刺》里。他不做正面的描写,他不详细描写船和冰山相撞时的情形。船上如何的慌乱、惊骇、凄惨,他只在最后轻轻地一笔带过,点到为止。他肆力描写的是那沉在海底的船的残骸,和命运之神的巧妙安排。这就是诗人的手法。

粗译此诗如后:

二者的辐合 (一) 在大海的寂寥中 深离人类的虚荣 和建造它的那份骄傲,它长眠不醒。
(二) 钢铁打成的房间, 像火烧过的柴堆一般, 冷潮像弹琴似的在其中打穿。
(三) 豪华的明镜 原是为绅商照映, 如今虫豸在上面爬——湿黏丑陋,蠢蠢地动。
(四) 玲珑剔透的珠宝 原是为供人夸耀, 如今黯然失色地在那里睡觉。
(五) 张着大眼的鱼 对这些晶莹灿烂的东西 问道:“这狂妄之物在这里做什么呢?”……
(六) 在制造这飞鸟一般的 庞大的怪物之际, 搅动一切之旋转宇宙的神力。
(七) 也为它造了不详的伙伴 ——好伟大好壮观—— 目前远在天边的—座大冰山。
(八) 它们彼此似不相干; 谁也不能看穿 它们以后会融合成为一团,
(九) 或是有任何迹象 它们会走到一条线上 不久成为一件惨案的双方,
(十) 直到宇宙的主宰 说一声“现在!” 于是大事告成,两个撞在一块。

记得在小时候,国文教科书好像就有一篇《泰坦尼克遇难记》,其要旨侧重在描写船遇难时之如何的安宁而有秩序,放下救生船让妇孺先登,没有争先恐后的现象,最后船主和一般旅客在乐队奏乐声中沉入大海,好一派庄严凄惨的气象!我当时的印象极为深刻。过了十年,我在大学读书,在《现代诗》一课中又遇到了哈代这一首诗,感受稍有不同了,觉得世间悲惨有时候真的难以解释,哈代的看法也许是对的。再过几十年,我译此诗,我完全和哈代有同感。

二、最新十诫

基督教十诫,见《旧约·出埃及记》第二十章第一至十七节。按道理说,基督徒们是应该敬谨奉行的。但是像其他任何宗教一样,事实上戒律是时常被违反的。这就导致了所谓的虚伪。不是宗教虚伪,是信教的某些人虚伪。所以我们尽管对违反戒律的人痛心疾首,对于戒律本身的信心不必动摇。

英国十九世纪中叶有一位诗人克勒夫(Clough),有一首颇为著名的小诗《最新十诫》(The Latest Decalogue),见一八六二年刊的遗诗集。他对虚伪的基督教徒大加讽刺。最后四行是原刊所无,后来有人在手稿发现才补加的。克勒夫是当时一位次要诗人,不过这首小诗却清新可喜,试译其大意如下:

你只可有一个上帝, 谁能负担起两个呢? 不可崇拜偶像, 除了金钱一项。 绝对不要发誓,咒语 不能给敌人以打击。 星期天要到教堂, 会觉得世界一片慈祥。 孝敬父母;那即是说, 一定有好处可得。 不可杀;但亦不必 努力教人也活得下去。 不可与人通奸; 很少有好结果可言。 你不可偷;枉费气力, 欺骗可获更多的利益。 莫做伪证;让谎言 自动地鼓翼翩翩。 你不可贪不可嫉妒,但是传统 准许各式各样的竞争。
总结来说,如果你要爱, 只许对上帝表示爱戴:
无论如何你不可努力 爱邻人过于爱你自己。

三、轻骑队的冲锋

克里米亚战争(一八五三一一八五六)是有名的一次战役,英法及萨丁尼亚联军与俄国战,暂时阻止了俄国称霸南欧的企图。其结果是一八五六年的《巴黎条约》及宣言,保障土耳其的完整,黑海中立化,多瑙河航行自由。其中著名战役之一是在巴拉克拉瓦,英军卡多甘伯爵于一八五四年九月二十日率轻骑队进攻俄军炮兵阵地,由于命令错误,实行冲锋。轻骑队六百人,死军官十二,士兵一百四十七。伤军官四,士兵一百一十,损失惨重,但俄军为之丧胆,举世为之震动。丁尼生的一首诗《轻骑队的冲锋》,使得这一次英勇战役家喻户晓。流芳久远。粗译其大意如下:

半里格,半里格, 前进半里格的路, 六百名骑兵全部 进入了死亡之谷。 “前进,轻骑队! 向炮位冲锋!”他发令: 六百名轻骑兵 进入了死亡之谷。 “冲啊,轻骑队!”
可有一人踌躇后退? 纵然士兵知道 有人判断错了, 他们无话可说, 他们不问为什么, 他们只知奉命去做, 六百名骑兵 进入了死亡之谷。 炮在他们右边,
炮在他们左边, 炮在他们前边, 发出阵阵雷鸣; 炮弹碎片横飞, 打不退他们整齐的骑队, 进入死神的大嘴, 进入地狱的范围,
六百名骑兵。 他们抽出军刀一亮, 在空中闪闪发光, 看见炮手就砍, 直向大军进犯, 全世界为之震惊: 冲入炮火的硝烟,
捣入敌军的阵线, 哥萨克人,俄罗斯人, 在军刀挥舞中间, 被打得支离破散。 然后他们策马归来, 可不再是,可不再是,六百。
炮在他们右边, 炮在他们左边, 炮在他们后边, 发出阵阵雷鸣; 炮弹碎片横飞, 英雄堕地马倒颓, 奋战成功的骑兵队, 脱离了死亡的大嘴, 从地狱口里回归, 那六百名中剩下的骑兵, 六百名中剩下的骑兵。 他们的光荣能有消褪的一天? 啊,他们那次冲锋好大胆! 全世界为之震惊。 赞美他们那次的冲锋! 赞美那一队轻骑兵, 高贵的六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