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暴力孤独(4)(第2/2页)

人性本来就有荒谬性,人性荒谬现实的两极性描写,大概是训练自己观察事物的方法。你可以试试看,在一个事件发生时,你会不会和大家一起眾口纷紜地去发言?例如新闻报导某甲涉嫌性騷扰,有许多人指着电视就说:「你看,我早就知道,他长的就是这个样子。」

「绝对就是他,一副就是老色狼相!」但是,最后侦察的结果,性騷扰的人不是某甲,大家立刻又改口。

如果你可以细心地去观察,会发现很多暴力是来自社会大眾的「眾口鑠金」,这句成语是说,当每一张嘴巴都讲同样一句话,其力量足以把金子鎔化,力量如此之大!而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曾经参与其中。

我们经常用不同的暴力形式待人,打骂是最容易发现的暴力,但有时候我们对人的嘲讽是暴力、对人的冷漠是暴力,有时候‥‥母亲对孩子的爱也是暴力;你可以看张爱玲的一部小说《金锁记》,看那个母亲对她最爱的孩子长白所做的事,真是耸动,為了不让儿子出去玩女人或是做别的她不喜欢的事,她教他抽鸦片,让他留在身边。她觉得这是爱,如果你告诉她,这是暴力,她一定哭倒在地,她会说她这麼爱孩子,还準备把所有的遗產都给他。

暴力是很难检查的,因為暴力的形式会偽装成另一种情感,我故意用这个例子,因為爱和暴力是两种极端,却可能同时出现,唯有认知到这一点,暴力美学才有可能触碰到更根本的问题。

冷肃的黑色笑话

他后来责骂的内容大半与妇人无关,可是妇人明月还是不断哭泣着。妇人想起电视连续剧中命运悲苦的女性,遭粗暴酗

酒的男人殴打、遗弃,便是这样倚靠着一个角落哀哀哭泣着,也不敢发声太大。特别是因為坏脾气的司机一再喝斥她不准弄脏了椅垫,她只好一直高举着断指的双手,而那未被砍去的右手大拇指突兀孤独地竖立着,使她特别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十分滑稽可笑。这个原因也更使她遏抑不住嚶嚶哭泣不止了。

写小说有时候真的是在玩,玩一种很诡异的场景。妇人明月因為怕被责骂,所以将双手举高,可是她的手指又被剁去剩下大拇指,就好像一边被骂,一边还举着拇指说好,是一个滑稽可笑的画面。可是,不要忘了,读黑色恐怖的小说,当你愈保持一种绝对旁观的状况时,它的黑色恐怖性就愈高。

后来,妇人见到了警察,警察又代表另一种角色,代表的是法律。

相对於司机而言,妇人明月遇到的城市警察是和蔼得多了。警员比妇人想像中年轻,穿着浅蓝色烫得笔挺的制服。在城市犯罪案件如此繁杂的状况下,穿梭於各类告诉纷争的警察总局的大厅,他犹能保有一种安静,而且礼貌地搀扶着妇人明月受伤的手。

妇人明月被安排在楼上一间小而安静的房中坐下,警员倒了水给她,便坐在明月的对面详细询问起案情发生的始末。

警员显然受过非常专业的刑事处理的训练,他询问案情的细节到了使妇人都感觉着敬佩了。例如,他竟然问起关於失落的九根手指的指甲上涂染的指甲油的顏色。

就法律办案而言,指甲油的顏色当然很重要,将来要找寻手指时

可以作為判断。但是对一个书写者而言,却是在利用这个极细微的证据,当作一个荒谬的对比,对比事件和事件之间的疏离关系。所有的创作者和作品之间一定会保有疏离的关系,就是不在情境之中,也就是西方常讲的alienation(疏离感),一旦陶醉,就很难写得好。

接下来,警员开始替明月做笔录。我们跳到最后的结尾,警员在心裡已经有了计画。

警员没有回答。他在笔记上画了一隻狼犬。这是他心中的祕密,但他不想太早让妇人知道,这或许会有碍於破案。

「一个谨慎的破案过程,是需要非常多纪律的。」他这样回想学校上课时教官们的教诲。

妇人明月探头一看,警员在纸上画了一隻狗,她想警员是对她感觉到无聊了,便颓丧了起来。

妇人被送回家之后,警员继续把笔记上的狼犬画完。他想:「当警局中的人员出动追回钞票时,狼犬们将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搜寻妇人手指的下落。」

「你认為手指和钞票是应该被分开处理的吗?」当警员向上司报告他的计画并请求支援时,上司这样问他。

「是的。」警员笔直地站着,大声地说:「钞票通常在高尔夫球场、大家乐、走私渔船和竞选活动这些线索上可以追寻出来,至於手指,则大约是被遗弃在骯脏的垃圾场、废河道、平价住宅的后巷‥‥」

「好,那麼就开始行动吧!」

上司在警员离去之后,听到巨大的月亮升起在城市的上空,无数咻咻的狼犬的叫声,十分凄厉的、在四面八方的巷弄中

流传着,牠们要找回妇人明月遗失在追城市中的九根手指。

读者可能会问我,為什麼上司会「听」到巨大的月亮升起?月亮升起是有声音的吗?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会用了「听」,而不是用「看」。接着,又听到「无数咻咻的狼犬的叫声」,感觉整座城市已经变得荒凉,变成一座废墟,好像一切文明都已经结束,狼犬要恢復动物本性了。

我一直觉得这部小说写完后,自己也会吓一跳,也许背后有一些暴力美学的东西,的确是在看一个很冷的黑色笑话过程裡,慢慢地透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