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卷]

朱湘

朱湘,诗人、散文家。20世纪20年代,与饶孟侃、孙大雨和杨世恩并称“清华四子”。他曾留学美国,归国后生活窘困,未满周岁的孩子饿死,与刘霓君的婚姻也接近崩溃。1933年一个冬日的早晨,在上海开往南京的船上投江自杀。死前随身携带的,一本是海涅的诗集,一本是自己的。这是一个曾与徐志摩相比肩的大诗人。

我吸烟是近四年来的事——从前我所进的学校里,是禁止烟酒的,——不过我同烟卷发生关系,却是已经二十年了。那是说的烟卷盒中的画片,我在十岁左右的时候,便开始收集了。我到如今还记得我当时对于那些画片的搜罗是多么热情,正如我当时对于收集各色的手工纸,各国的邮票那样。有的是由家里的烟卷盒中取来的,恨不得大人一天能抽十盒烟才好;还有的是用制钱——当时还用制钱,——去,跑去,杂货铺里买来的。儿童时代也自有儿童时代的欢喜与失望:单就搜集画片这一项来说,我还记得当时如其有一天那烟盒中的画片要是与从前的重复了,并不是一张新的,至少有半天,我的情感是要梗滞着,不舒服,徒然的在心中希冀着改变那既成的事实。收集全了一套画片的时候,心里又是多么欢喜!那便是一个成人与他所恋爱的女子结了婚,一个在政界上钻营的人一旦得了肥缺,当时所体验到的鼓舞,也不能在程度上超越过去。

便是烟卷盒中的画片这一种小件的东西,就中都能以窥得出社会上风气的转移。如今的画片,千篇一律的,是印着时装的女子,或是侠义小说中的情节;这一种的风气,在另一方面表现出来,便是肉欲小说与新侠义小说的风行,再在另一方面表现出来,便是跳舞馆像雨后春笋一般的竖立起来,未成年的幼者弃家弃业的去求侠客的记载不断的出现于报纸之上。在二十年前,也未尝没有西洋美女的照相画片,——性,那原是古今中外一律的一种强有力的引诱;在十年以前,我自己还拿十岁时候所收集的西洋美女的照相画片之内的一张剪出来,插在钱夹里。——也未尝没有《水浒》上一百零八人的画片,——《水浒》,它本来是一部文学的价值既高,深入民心的程度又深的书籍,可以算是古代的白话文学中唯一的能以将男性充分的发挥出来的长篇小说,(我当时的失望啊,为了再也搜罗不到玉麒麟卢俊义这张画片的缘故!)——不过在二十年前,也同时有军舰的照相画片,英国的各时代的名舰的画片,海陆军官的照相画片,世界上各地方的出产物的画片,……这二十年以来,外国对于我国的态度无可异议的是变了,期待改变成了藐视,理想上的希望改变了实际上的取利;由画片这一小项来看,都可以明显的看见了。

当时我所收集的各种画片之内,有一种是我所最喜欢的,并不是为的它印刷精美,也不是为的它搜罗繁难。它是在每张之上画出来一句成语或一联的意义,而那些的绘画,或许是不自觉的,多少含有一些滑稽的意味。“若要工夫深,钝铁磨成针”,“爬得高,跌得重”,以及许多同类的成语,都寓庄于谐的在绘画中实体的演现了出来,映入了一个上“修身”课,读古文的高小学生的视觉……当时还没有《儿童世界》、《小朋友》,这一种的画片便成为我的童年时代的《儿童世界》、《小朋友》了。

画片,这不过是烟卷盒中的附属品,为了吸烟卷的家庭中那般儿童而预备的,在中国这个教育,尤其是儿童教育落伍的国家,一切含有教育意义的事物,当然都是应该欢迎、提倡的。——不过就一般为吸烟而吸烟的人说来,画片可以说是视而不见的;所以在出售于外国的高低各种,出售于中国的一些烟盒、烟罐之内,画片这一项节目是蠲除去了。

烟卷的气味我是从小就闻惯了。嗅它的时候,我自然也是感觉到有一种香味,——还有些时候,我撮拢了双掌,将烟气向嗅官招了来闻;至于吸烟,少年时代的我也未尝没有尝试过,但是并没有尝出了什么好处来,像吃甜味的糖,咸味的菜那样,所以便弃置了不去继续,——并且在心里坚信着,大人的说话是不错的,他们不是说了,烟卷虽是嗅着烟气算香,吸起来都是没有什么甜头,并且晕脑的么?

我正式的第一次抽烟卷,是在二十六岁左右,在美国西部等船回国的时候;我正式的第一次所抽的烟卷,是美国国内最通行的一种烟卷,“幸中”(Lucky Strike)。因为我在报纸、杂志之上常时看到这种烟卷的触目的广告,而我对于烟卷又完全是一个外行,当时为了等船期内的无聊,感觉到抽烟卷也算得一条便利的出路,于是我的“幸中”便落在这一种烟卷的身上。

船过日本的时候,也抽过日本的国产烟卷,小号的,用了日本的国产火柴,小匣的。

回国以后,服务于一个古旧狭窄的省会之内;那时正是“美丽牌”初兴的时候,我因为它含有一点甜味,或许烟叶是用甘草焙过的,我便抽它。也曾经断过烟,不过数日之后,发现口的内部的软骨肉上起了一些水泡,大概是因为初由水料清洁的外国回来,漱口时用不惯霉菌充斥着的江水、井水的缘故,于是烟卷又照旧的吸了起来,数日之后,那些口内的水泡居然无形中消灭了;从此以后,抽烟卷便成为我的一种习惯了。医学所说的烟卷有毒的这一类话,报纸上所登载的某医士主张烟卷有益于人体以及某人用烟卷支持了多日的生存的那一类消息,我同样的不介介于怀……大家都抽烟卷,我为什么不?如其它是有毒的,那么茶叶也是有毒的,而茶叶在中国原是一种民需,又是一种骚人墨客的清赏品,并且由中国销行到了全世界,——好像烟草由热带流传遍了全世界那样。有人说,古代的饮料,中国幸亏有茶,西方幸亏有啤酒,不然,都来喝冷水,恐怕人种早已绝迹于地面了,这或许是一种快意之言,不过,事物都是有正面与反面的。烟、酒,据医学而言,都是有毒的,但是鸦片与白兰地,医士也拿了来治病。一种物件

我们不能说是有毒或无毒,

只能说,适当,不适当的程度,

在施用的时候。

抽烟卷正式的成为我的一种习惯以后,我便由一天几支加到了一天几十支,并且,驱于好奇心,迫于环境,各种的烟卷我都抽到了,江苏菜一般的“佛及尼”与四川菜一般的“埃及”,舶来品与国货,小号与“Grandeur”,“Navy cut”与“Straight cut”,橡皮头与非橡皮头,带纸嘴的与不带纸嘴的,“大炮台”与“大英牌”,纸包与“听”与方铁盒。我并非一个为吸烟而吸烟的人,——这一点自认,当然是我所自觉惭愧的,——我之所以吸烟,完全是开端于无聊,继续于习惯,好像我之所以生存那样。买烟卷的时候,我并不限定于那一种;只是买得了不辣咽喉的烟卷的时候,我决不买辣咽喉的烟卷,这个如其算是我对于烟卷之选择上的一种限定,也未尝不可。吸烟上的我的立场,正像我在幼年搜罗画片,采集邮票时的立场,又像一班人狎妓时的立场;道地的一句话,它便是一般人在生活的享受上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