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旱烟管]

苏青

苏青自小是被寄养在外婆家里的,外婆家在距城五六十里的一个山乡。因为外公已经去世,舅舅在城里,家里只有她与外婆,还有一个姨婆、一个老妈子、一个奶妈,共5个人。外婆很疼爱苏青,在断奶后,常叫姨婆抱着她到处串门,苏青,是在很多爱的包容中长大的。

外婆有一根旱烟管,细细的,长长的,满身生花斑,但看起来却又润滑得很。

几十年来,她把它爱如珍宝,片刻舍不得离身。就是在夜里睡觉的时候,也叫它靠立在床边,伴着自己悄悄地将息着。有时候老鼠跑出来,一不小心把它绊倒了,她老人家就在半夜里惊醒过来,一面摸索着一面叽咕:“我的旱烟管呢?我的旱烟管呢?”直等到我也给吵醒了哭起来,她这才无可奈何地暂时停止摸索,腾出手来轻轻拍着我,一面眼巴巴的等望天亮。

天刚亮了些,她便赶紧扶起她的旱烟管。于是她自己也就不再睡了,披衣下床,右手曳着烟管,左手端着烟缸,一步一步的挨出房门,在厅堂前面一把竹椅子里坐下。坐下之后,郑妈便给她泡杯绿茶,她微微呷了口,马上放下茶杯,衔起她的长旱烟管,一口一口吸起烟来。

等到烟丝都烧成灰烬以后,她就不再吸了。把烟管笃笃在地下敲几下,倒出这些烟灰,然后在厅堂角落里拣出三五根又粗又长的席草来把旱烟管通着。洁白坚挺的席草从烟管嘴里直插过去,穿过细细的长长的烟管杆子,到了装烟丝的所在,便再也不肯出来了,于是得费外婆的力,先用小指头挖出些草根,然后再由拇食两指合并努力捏住这截草根往外拖,等到全根席草都拖出来以后,瞧瞧它的洁白身子,早已给黄腻腻的烟油沾污得不象样了。

此项通旱烟管的工作,看似容易而其实烦难。第一把席草插进去的时候,用力不可过猛。过猛一来容易使席草“闪腰”,因而失掉它的坚挺性,再也不能直插到底了。若把它中途倒抽出来,则烟油随之而上,吸起烟来便辣辣的。第二在拖出席草来的时候,也不可拖得太急,不然拍的一声席草断了,一半留在烟管杆子里,便够人麻烦。我的外婆对此项工作积数十年之经验,做得不慌不忙,恰能如意。这样通了好久,等到我在床上带哭呼唤她时,她这才慌忙站起身来,叫郑妈快些拿抹布给她揩手,于是曳着旱烟管,端着烟缸,巍颤颤的走回房来。郑妈自去扫地收拾——扫掉烟灰以及这些给黄腻腻的烟油沾污了的席草等等。

有时候,我忽然想到把旱烟管当做竹马骑了,于是问外婆,把这根烟管送了阿青吧?但是外婆的回答是:“阿青乖,不要旱烟管,外婆把拐杖给你。”

真的,外婆用不着拐杖,她常把旱烟管当做拐杖用哩。每天晚上,郑妈收拾好了,外婆便叫她掌着烛台,在前面照路,自己一手牵着我,一手扶住旱烟管,一步一拐的在全进屋子里视察着。外婆家里的屋子共有前后两进,后进的正中是厅堂,我与外婆就住在厅堂右面的正房间里。隔条小弄,左厢房使是郑妈的卧室。右面的正房空着,我的母亲归宁时,就宿在那边;左厢房作为佛堂,每逢初一月半,外婆总要上那儿去点香跪拜。

经过一个大的天井,便是前进了。前进也有五间两弄,正中是穿堂;左面正房是预备给过继舅舅住的,但是他整年经商在外,从不回家。别的房间也都是空着,而且说不出名目来,大概是堆积杂物用的。但是这些杂物究竟是什么,外婆也从不记在心上,只每天晚上在各房间门口视察一下,拿旱烟管敲门,听听没有声音,她便叫郑妈掌烛前导,一手拐着旱烟管,一手牵着我同到后进睡觉去了。

但是,我是个贪玩的孩子,有时候郑妈掌烛进了正房,我却拖住外婆在天井里尽瞧星星,问她织女星到底在什么地方。暗绿色的星星,稀疏地散在黑层层的天空,愈显得大地冷清清的。外婆打个寒噤,拿起旱烟管指着前进过继舅舅的楼上一间房间说着:“瞧,外公在书房里读书做诗呢,阿青不去睡,当心他来拧你。”

外公是一个不第秀才,不工八股,只爱做诗。据说他在这间书房间,早也吟哦,晚也吟哦,吟出满肚牢骚来,后来考不进秀才,牢骚益发多了,脾气愈来愈坏。有时候外婆在楼下喊他吃饭,把他的“烟土批里纯”打断了,他便怒吽吽的冲下楼来,迎面便拧外婆一把,一边朝她吼:“你这……这不贤女子,动不动便讲吃饭,可恨!”

后来拧的次数多了,外婆便不敢叫他下来吃饭,却差人把煮好的饭菜悄悄地给送上楼去,放在他的书房门口。等他七律两首或古诗一篇做成了,手舞足蹈,觉得肚子饿起来,预备下楼吃饭的时候,开门瞧见已经冰冷的饭菜,便自喜出望外,连忙自己端进去,一面吃着,一面吟哦做好的诗。从此他便不想下楼,在书房里直住到死。坐在那儿,吃在那儿,睡在那儿,吟哦吟哦,绝不想到世上还有一个外婆存在。我的外婆见了他又怕,不见他又气,气得厉害,胸痛起来,这次他却大发良心,送了她这杆烟管,于是她便整天坐在厅堂前面吸烟。

“你外公在临死的时候,”外婆用旱烟管指着楼上告诉,“还不肯离开这间书房哩。又说死后不许移动他的书籍用具,因为他的阴魂还要在这儿静静的读书做诗。”

于是外婆便失去了丈夫,只有这根旱烟管陪她过大半世。

不幸,在我六岁那年的秋天,她又几乎失去了这根细细的,长长的,满身生花斑的旱烟管。

是傍晚,我记得很清楚,她说要到寺院里拜焰口去哩,我拖住她的两手,死不肯放,哭着嚷着要跟她同去。她说,别的事依得,这件却依不得,因为焰口是斋闲神野鬼,孩子们见了要遭灾殃的。于是婆孙两个拉拉扯扯,带哄带劝的到了大门口,她坐上轿子去了,我给郑妈拉回房里,郑妈叫我别哭,她去厨房里做晚饭给我吃。

郑妈去后,我一个人哭了许久,忽然发现外婆这次竟没有带去她的几十年来刻不离身的旱烟管。那是一个奇迹,真的,于是我就把旱烟管当竹马骑,跑过天井,在穿堂上驰骋了一回,终于带了两重好奇心,曳着旱烟管上楼去了。

上楼以后,我便学着外婆样子,径自拿了这根导烟管去敲外公书房的门,里面没有声响,门是应掩的,我一手握烟管,一手推了进去。

书房里满是灰尘气息,碎纸片片散落在地上,椅上,书桌上。这些都是老鼠们食剩的渣滓吧,因为当我握着旱烟管进来的时候,还有一只偌大的老鼠在看着呢,见了我,目光灼灼的瞥视一下,便拖着长尾巴逃到床底下去了。于是我看到外公的床——一张古旧的红木凉床,白底蓝花的夏布帐子已褪了颜色,沉沉下垂着。老鼠跑过的时候,帐子动了动,灰尘便掉下来。我听过外婆讲僵尸的故事,这时仿佛看见外公的僵尸要掀开床帐出来了,牙齿一咬,就把旱烟管向前打去,不料一失手,旱烟管直飞向床边,在悬着的一张人像上撞击一下,径自掉在帐子下面了。我不敢走拢去拾,只举眼瞧一下人的图像,天哪,上面端正坐着的可不是一个浓眉毛,高颧骨,削尖下巴的光头和尚,和尚旁边似乎还站着两个小童,但是那和尚的眼睛实在太可怕了,寒光如宝剑般,令人战栗。我不及细看,径自逃下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