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卞昆冈(2)

布景

云冈附近一山溪过道处,有树,有石。因大旱溪涸见底,远处有凿石声。时上午十时。石工甲乙上。

甲这天时可受不了!卞老师这是逼着我们做工。

乙天时倒没有什么,过了端午也该热了。倒是这老不下雨怎么得了?整整有四个月了,可不是四个月。打二月起,一滴水都没有见过,你看这好好的树都给烧干了!这泉水都见了底了!老话说的“泉水见了底,老百姓该着急,”这年成怕有点儿别扭。息息走罢,这树林里凉快。

甲息息,息息。啊唷,这满身的汗就不用提了!(坐石上)你抽烟不?(捡石块打火点烟斗)

乙我说老韩,这几天老卞准是有了心事了。

甲你怎么知道?

乙瞧他那样儿就知道。他原先做事不是比谁都做得快,又做得好。瞧他那劲儿!见了人也有说有笑的。这几天他可换了样了,打前儿个家里回来,脸上就显着有心事,做事也没有劲。昨儿个不是把一尊佛像给雕坏了?该做事的时候也不做事,老是一个人走来走去,搔头摸耳的。要没有心事他怎么会平空变了相儿呢?

甲对了对了,给你这一说破我也想起来了。昨儿不是吗,我吃了晚饭出来,见他一个人在那块石头上坐着,身子往前撞着,手捧着脸,眼光直发呆,像看见又像看不见,我走过去对他说“卞师父,吃了饭没有?”他不能没听见,可是他还是那愣着,活像是一尊石像。回头我声音嚷高了,我说“喂,卞师父,怎么了?睡着了还是怎么着?”他这才听见了,像是做梦醒了似的站起来说“老韩,是你吗?”你说得对,要没有心事,他决不能那么愣着。

(树林外有弦声,甲乙倾听。)

乙又是他,又是他!

甲谁呀?

乙那弹三弦的老瞎子。谁也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他住在那什么关帝庙前的一间小屋子里。也没有铺盖,也没有什么,就有他那三弦,早晚出来走道儿,就拿在手里弹。也不使根棍儿,可从来不走错道。有人说他是神仙,有人说他算命准极了,反正他是有点儿怪。

甲他这不过来了吗?

(瞎子自石边转出,手弹三弦。坐一石上。)

乙我们问问他,好不好?

甲问他什么?

乙问他——几时下雨。

甲好,我来问他。(起身行近瞎子)我说老先生,您上这儿来有几时了?

瞎我来的时候天还下着雪,现在听说石榴花都快开过了——时光是飞快的。

甲听说您会算命不是?

瞎谁说的?命会算我,我不会算命。我是个瞎子,我会弹三弦,命——我是不知道的。

甲(回顾乙)这怎么的?

乙(走近)别说了,人家还管你叫活神仙呢!街坊那胡老太太不是丢了一个鸡来问你,你说“不丢不丢,鸡在河边走”,后来果然在河边找着了不是?别说了,是瞎子还有不会算命的?咱们也不问别的,就这天老不下雨,庄稼都快完了,劳您驾给算算哪天才下雨?

瞎什么?

甲乙(同)哪天下雨?

瞎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

甲乙(同)您说什么了?(指天)下雪?

瞎你们说下雨,我说下血,说什么了!

甲乙(惊)下血?(指手)

瞎对呀,下血,下血,下血!

(甲乙惊愕,相对无言,卞昆冈与严老敢自左侧转出。见瞎子,稍停步复前)

卞老韩,他说什么了?

甲乙(同)我说是谁,是卞老师跟严大哥!

卞他说什么了?

乙我们问他哪天下雨,他不说哪天下雨,倒还罢了,他直说下血,下血,下血,他又不往下说,你说这叫人多难受,什么血不血的。

卞你们知不知道哪天下雨?

甲乙不知道呀。

卞还不是的,你们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

瞎对呀,你们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

甲乙(怒)你倒是怎么回事,人家好好的请教你,你倒拿人家开心,活该你瞎眼!

瞎瞎眼的不是我一个,谁瞎眼谁活该,哈哈。

甲乙(向卞)卞老师,你说这瞎子讲理不讲理?

卞得,得,这大热天闹什么的,你们做工去罢。

甲乙(怒视瞎子)真不讲理!(同下)

瞎讲理,这年头还有谁讲理!

卞得,你也少说话。

瞎谁还爱说话了罢!他们不问我,我还不说哪!哈哈哈。

严不管他了,老师,还是说我们的。这边坐坐罢。

(卞严就左侧石上坐。瞎子起,摸索至一树下,即倚树坐一石上,三弦横置膝上,作睡状。)

卞咳!

严师父有心事,可以让老敢知道不?

卞不是心事,倒是有点儿——为难。

严什么事为难,有用老敢的地方没有?

卞多谢你的好意,老敢,这事儿不是旁人可以帮忙的。

严那么你倒是说呀,为什么了,老是这唉声叹气的?

卞也不为别的。你是知道我的,老敢。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你是知道的。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青娥真是好,我们夫妻的要好,街坊哪一个不知道?她是产后得病死的,阿明长不到六个月就没有了娘,是我和老太太费了多大的心才把这孩子领大的。

严阿明真是个好孩子。

卞阿明今年八岁,我的娘今年六十三。可怜她老人家苦过了一辈子,这几年身体又不见好,阿明又大了,穿的吃的,哪样不叫她老人家费心?咳,也难怪她,也难怪她!……她原先见我想念青娥,她就陪着我出眼泪,她总说,“快不要悲伤了,昆冈,这孩子就是青娥的化身,我们只要管好了他,青娥也可以放心了。”后来她看我满没有再娶的意思,她就在说话上绕着弯儿要我明白。咳,我又何尝不明白呢?青娥在着的时候,她好歹有一个帮助,婆媳俩也说得来,谁家婆媳有我们家的要好?青娥一死,一家子的事情就全得我娘来管。我又不能常在家,在家也不成,只是添她老人家的累,吃的喝的,都是她。早两年身体还要得,家事也还可以对付。去年冬天的那一病,可至少把她病老了十年,现在走道儿都显着不灵便。她自己也知道,常对我说“昆冈,我是不成的了呢。”我听了她的话我心都碎了。她呀,打头年起,就许我不回家,我要一回家,她就得唠叨。

严她要你——

卞可不是。她要我再娶媳妇。我这条心本来是死了的。每回我看着阿明那一双眼睛,青娥就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和青娥是永远没有分离过的,我怎么能想到另娶的念头?可是我的娘呀,她也有她的理由。她说她自己是不中用的了,说不定哪天都可以……可是一份家是不能不管的,阿明虽则机灵,年纪究竟小,还得有人领着,万一她要有什么长短,我们这份家交给谁去,她说。她原先说话是拐着弯儿的,近来她简直的急了,敞开了成天成晚地劝我。“阿明不能没有一个娘,”她说,“你就不看我的面上,你也得替阿明想想,”她说。“谁家男人有替媳妇儿守寡的,”她说,“你为青娥守了快八年了,这恩义也就够厚的了,青娥决不能怪你,你真应得替活着的想想才是呢。”她说。这些话成天不完的唠叨,你说我怎么受得了?老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