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阿格拉

从地图上看,阿格拉和新德里似乎挨得很近,而据当地的旅游手册的介绍,两地相距两百多公里,只需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可我们前往阿格拉的行程却超过了十二个小时,交通拥堵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出发时,北岛告诉我们,在前往阿格拉的途中,我们会经过一个著名的寡妇村。按照印度的宗教和习俗,丈夫去世后,妻子不仅不能改嫁,而且要被集中到某个村庄上一起居住,息影终老。北岛所说的这个寡妇村,同时也是印度有名的黑脸神克里希纳的故乡。西川对克里希纳怀有浓郁的敬意,姜杰和翟永明两大美女对寡妇们的生活状况颇为关切,我和欧阳江河很想看看那些传说中宏伟而古老的寺庙,李陀呢,则对一切都有兴趣。我们临时前往寡妇村的动议,导致了印度司机的迷路。

这个村庄依河而筑,河水并不清澈,寺庙却足够古老。由于不通公路,我们只能临时雇佣三轮车前往。村里有些孩子在河里抓鱼,僧侣和行乞者安卧在水边的地毯上,用智慧和空落的眼神打量着我们。村里的居民就居住在这些望不到边的寺庙之中,中午的阳光沉寂而慵懒。印度小说家艾伦不时地跑前跑后,告诫我们一定要保护好鼻梁上的眼镜,因为据他说,这里的猴子对游客们眼镜的嗜好近乎变态。不过在烈日之下,猴子们大多像先知一般肃穆,他们远远地团坐在寺庙的屋顶上捉虱子,连看都懒得看我们一眼。

翟永明一刻不定地在拍照,快门的“喀嚓”声仿佛就是她从心底里发出的一声声赞叹。她一边拍照,一边透过厚厚的墨镜不时地东张西望,若有所待。我猜想她是在搜寻寡妇们的踪迹。可是我们沿着河边的石阶一直走到村子的尽头,寡妇们还是踪迹皆无。可是印度毕竟是神秘的,所有的传说和预言都将应验,丝毫不爽。正当我们坐上三轮车打算离开的时候,一个身披白纱的寡妇飘然而至,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从何而来,仿佛神灵为了打消翟永明的疑虑直接让她从天而降。

她朝我们微笑,并伸出一只苍老的手。我给了她二十卢比,她就向我不断鞠躬,并走过来摸我的皮鞋,为我祈福。我不知如何还礼,只能用她听不懂的汉语祝她老人家长命百岁。翟永明又开始疯狂地拍照,拍着拍着她就不动了,并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人群中也出现了些许骚动。一只身手矫健的猴子像闪电一样蹿到了艾伦的三轮车上,它温柔地趴在艾伦的肩上,友好而熟练地摘下艾伦的眼镜,然后逃之夭夭,整个过程中艾伦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眼镜被摘时,猴子已经站在高耸入云的寺庙之巅向我们挥舞它的战利品了。

事后我们想到,这只猴子在众多的游人之中挑中艾伦,也不是无缘无故的。艾伦是预言者,预言也必定在他身上得到印证。艾伦是一个深度近视,没有眼镜即与盲人无异,因此,他再慷慨也没有办法将失去的眼镜转化为馈赠猴子的礼物。于是,经过短暂的动员,寺庙的屋顶上出现了大批的捉猴者。他们大多是身穿短裤的孩子,看着他们在屋顶的瓦楞上奔走如飞,如履平地,我们虽非先知,却也已经能够判断出,那只淘气的猴子注定要被捉住,眼镜必将有惊无险地回到艾伦的手中,而艾伦则会付出相当昂贵的佣金。印度是神秘的,但绝非神秘到让人不可理喻。

我们抵达阿格拉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我们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里稍作休整。阿格拉看上去是一个颇有现代气息的小城,世界各地的旅游者云集这里,繁华中依然透着幽静。街道整洁别致,店铺奢华而富有情调,店员们则彬彬有礼。我们每个人都在古董店里买了一幅印度的细密画。

不过,我们的旅游车离开市中心还不到十分钟,一切都迥然不同。城市的大街上居然没有安装路灯,使得我们无法真正看清周围的喧闹究竟源于何处。很快,司机再次迷了路。

我们居住的地方是印度有名的希克里城堡,距离阿格拉约四十公里。艾伦曾在城堡附近的乡村里居住多年,为他的长篇小说收集材料。在他的心目中,希克里的玄妙丝毫不亚于闻名世界的泰姬陵。那一天,正逢印度的黄道吉日,不时有婚礼的花车在乡间公路上疾驰而过,歌声与欢笑不绝于耳。我们的旅馆看上去更像一个遁世者静修的寺院,令人联想到它或许就是希克里“幽灵之城”的一个部分。赤沙石砌成的客房围出一个空旷的大院子,院里院外树木繁茂,透出满天的繁星。遗憾的是旅馆不时停电,而且窗户没有安装玻璃,无法阻隔窗外婚庆的喧闹,也无法抵御蚊子的袭击。

正当北岛向我们派发防蚊贴的时候,“印度通”兼“蚊子专家”西川过来宽慰我们说:从斯里兰卡飞来的长脚虎蚊还在途中,尚未抵达阿格拉。眼前的这些蚊子不过是当地的土产,温顺而虚弱,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非但不咬人,甚至都不怎么叫唤。据翟永明说,她几乎一个晚上没睡着,婚庆的歌声仿佛令她置身旷野。我因为有了新德里印度中心的前期训练,歌声已成了催眠曲,自然百虑顿消,一觉睡得甜黑,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欧阳江河的脚步声惊醒。

他在屋外撵着两只美丽的孔雀,狂奔疾走,一时展眼无踪。

这一天,我们在印度作家朋友的陪同下,被安排游览希克里城堡和泰姬陵。

相传在十六世纪中叶,莫卧儿王朝的统治者阿克巴里,因祈子得福,决定在这里兴建城市,以纪念圣者谢赫·沙利姆被应验的预言。一五七一年阿克巴里将国都由阿格拉迁来,至一五八五年整个城市废弃不用,前后只有短短的十四年时间(堪称世界上最短命的都城之一),而它做为一座空城的历史,迄今却已持续了三百多年。缺水据说是唯一的原因。

小说家艾伦带领我们来到了皇宫的西北角,查看岩石高原下干涸的河道,取水和蓄水的复杂装置,以及像血管一样蜿蜒曲折的水道。这些脆弱的给水线与城池的宏伟壮丽同样让人惊心动魄,使得那些富丽堂皇的星期五清真寺、圣庙、土耳其苏丹宫、内宅和花园变得虚幻而弱不禁风。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很容易理解艾伦的忧伤。沙上筑城的危机在城市建造之初即显露无遗。建筑的坚固和精美喻示着时间的永恒,而废弃作为一种相反的力量也在一刻不停地提醒着那些建造者和设计师。其中的潜台词也许是:建造的目的之一就是废弃,而永恒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另一种说法。建造意味着对废弃的平静接受,也象征着对虚无的克服。正是这种复杂的纠缠造就了希克里城堡的惊世之美。站在城堡的顶端俯瞰整座城市,它犹如一个巨大的日晷,雄踞于沙原之上,法塔赫布尔希克里,这座胜利之城不仅见证了阿克巴里远征西印度的凯旋,也蕴藏着时间的所有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