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场演讲[1]

生活就是一场有很多规则、却没有裁判的比赛。人们对于这场竞赛的了解更多地是通过观看,而不是通过阅读某一本书,包括《圣经》在内。难怪如此之多的人会在比赛中作弊,如此之少的人能赢,如此之多的人会输。

无论如何,如果这里仍然是记忆中的密歇根州安阿伯城密歇根大学,那么我就可以十分保险地假设,你们这些密歇根大学的本届毕业生们,你们对《圣经》的了解甚至还不如你们的师兄师姐,比如说十六年前曾坐在这些椅子上的那些人,正是在十六年前,我首次冒险走进了这块场地。

对于我的眼睛、耳朵和鼻孔而言,这个地方看上去像安阿伯;它是蓝色的,或者说它给人的感觉是蓝色的[2],像安阿伯一样;它的气味也像安阿伯(尽管我得承认,如今这空气中的大麻味儿要比从前淡,这会让一位老安阿伯人感到瞬间的迷惘)。因此,这里似乎就是安阿伯,我在这里度过了我一生中的一段时光,我所知的最好一段时光;就在这个地方,十六年前,你们的师兄师姐们对于《圣经》几乎一无所知。

如果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的同事们,如果我还了解整个国家的大学课程设置发生了什么变化,如果我对所谓现代社会施加给年轻人的压力还略有所知,我便会对十几年前坐在你们此刻占据的这些椅子上的那些人满怀眷念,因为他们中的某些人至少能背诵“十诫”,另一些人甚至记得“七宗罪”的名称。至于他们后来用这些宝贵的知识干成了什么,他们在竞赛中是输是赢,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长远来看,一个人能得到某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人制定的规则与禁忌的指引,这总胜过仅仅遵守刑法法则。

而你们要跑的路很可能的确很长,你们所追求的或许就是过得更好,拥有一个体面的环境,因此,熟悉一下“十诫”和“七宗罪”对你们来说可能并非坏事。它们总共只有十七项,其中一些还是重叠的。当然,你们可以表示异议,说这些东西都属于充满暴力内涵的信条。不过作为信条,它们或许是最为宽容的,这值得你们关注,哪怕仅仅由于这些信条造就了一个你们如今在其间有权提出问题或质疑其价值的社会。

不过,我并不打算在此论证任何一种具体信条或哲学的长处,也不像许多人那样乐于利用这个机会来抨击现代教育体制,或是抨击被称为现代教育体制之牺牲品的你们。首先,我不认为你们是牺牲品。毕竟,在某些领域,你们的知识远远超过了我或我这一代的任何一个人。我把你们当做即将开始一段长途旅程的年轻的、合理的利己主义者。意识到这次旅程的长度,我不寒而栗,我问我自己能用什么方式让你们有可能受益。我自己对生活有什么了解吗,能向你们提供某种帮助或警示?如果我自己对生活的确有所了解,那么又该通过什么方式把这些信息传递给你们呢?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认为答案是“有”,其原因与其说是因为像我这把年纪的人面对生存的棋局会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位都更狡猾,不如说是由于面对你们依然在追求的那许多东西,像我这把年纪的人已经感到疲倦。(仅仅这种疲倦就构成某种应该让年轻人知道的东西,它既是最终成功的伴生物,也是失败的伴生物;这种知识既可以增强他们对前者的品味,也可以让他们更好地承受后者。)至于第二个问题,我的确有些踌躇。前面提到的“十诫”就足以让任何一位毕业典礼的致辞者沮丧不已,因为“十诫”本身就是一场毕业致辞,我这么说毫不夸张。然而,两代人之间会隔着一堵透明的墙,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说它是一道讥讽的帘子,几乎没有任何经验能穿透这层透明的薄纱。在最好的情形下,也只有某些建议能穿墙而过。

因此,请你们把你们此时听到的东西仅仅当做建议,当做几座冰山的尖角,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但绝非西奈山的尖角。我不是摩西,你们也不是《圣经》里的犹太人。这些我在加利福尼亚某个地方随意涂写在黄色拍纸簿上的几段话不是碑文[3]。你们愿意忽略的话,就忽略这些建议;你们非要质疑的话,就质疑这些建议;你们实在记不住的话,那就忘掉这些建议,因为这里没有任何强迫的成分。如果其中某些建议此刻或将来能对你们有用,我会感到很高兴;如果不是这样,我的雷霆之怒也降临不到你们头上。一,无论此刻还是将来,我认为,对于你们而言,保持你们语言的精准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要尝试创建并善待你们的词汇,就像善待你们的银行账户那样。要时刻关注你们的词汇,并尝试增加你们的积蓄。这样做的目的并不在于提高你们的卧室口才,或是促进你们的职业成功,虽然这两种结果也都有可能出现,也不在于让你们成为交际场合的雄辩家。这样做的目的是让你们尽可能充分、精准地表达自己,总之,就是保持你们自身的平衡。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日积月累,最终会导致神经官能症。每一天,人们的心理都会发生很多变化,但人们的表达方式却往往一如既往。表达能力落后于体验。这对心理会有不好的影响。那些无名无姓的感情、感受、思想和印象没有被表达出来,没有获得大致的满足,它们在某一个体的内部不断被压抑,最终会导致心理爆炸或心理崩溃。为了避免这一结果,人们倒不必变成一只书虫。他只需拿起一本字典,每天阅读,有时也可以读几本诗集。不过,字典还是头等重要。字典到处都有,有些字典甚至还配有放大镜。它们相当便宜,即便那些最贵的字典(配有放大镜的那种),其价钱也远远低于看一次心理医生的花费。如果你们还是想看心理医生,那就让医生看看你们的字典瘾症吧。

二,无论此刻还是将来,请你们尝试善待你们的父母。如果这话在你们听起来像是“当孝敬父母”[4],那也无妨。我只是想说,你们要竭力不去反叛他们,因为他们极有可能死在你们之前,因此,你们至少可以不使自己背负这种内疚,如果说不是悲伤的话。如果你们需要反叛,就请去反叛那些不易受到伤害的人。父母是一个近在眼前的靶子(顺便说一句,兄弟姐妹、妻子丈夫也是如此),近到你们不可能打偏。针对父母的反叛,诸如“我不再要你一分钱”之类,实际上是一种十足的资产阶级举动,因为它能给反叛者带来极大的满足,在这里就是精神上的满足,信念的满足。你们越晚走上这条路,便会越晚成为一位精神上的资产阶级,也就是说,你们的怀疑主义状态、智性不满足状态保持得越久,对你们而言就越好。另一方面,这种“不要一分钱”的做法也具有某种实际意义,因为你们的父母极有可能会把他们的毕生所得全都作为遗产留赠给你们,成功的反叛者最终却获得了完整无缺的财产,换句话说,反叛原来是一种有效的储蓄方式。虽说利息会是灾难性的,我甚至想说,会导致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