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你好啊,恺撒。如今置身于野蛮人中间,你感觉如何?对于你来说我们都是野蛮人,哪怕仅仅因为我们既不会说希腊语也不会说拉丁语。我们对死亡的恐惧也远远超过你,我们的羊群心理也远远超过我们自我保护的本能。这话听起来很耳熟吗?这或许因为我们人数太多,恺撒,也或许因为我们财产太多。我们自然会认为,我们在死亡时所失去的东西要远远超过你,即便你曾拥有一个帝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对于你来说,诞生就是入口,死亡就是出口,生命就是尘埃海洋中的一座小岛。可你瞧,对于我们来说,事情却多了点戏剧性。我想,让我们心生恐惧的是,入口始终有人把守,而出口却自由通过。我们无法想象再重归尘埃,在我们囤积了如此之多的财产之后,再缩回原样滋味可不好受。我觉得,这是一种保持现状的惯性,或是一种对原始自由的恐惧。但无论如何,恺撒,你如今置身于野蛮人中间。我们的确是曾被你征服的帕提亚人、马克曼尼人和夸迪人,因为无人能取代你的位置,而我们居住在大地上。我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走得更远,闯入你的古代,向你抛出许多定义。你无法作答,无法祝福,无法用你伸出的右手向我们表示问候或是要我们安静,这只手上的手指还记得你写下《沉思录》的那支笔。如果说不是这本书让我们文明了起来,那么又是哪一本书呢?也许,他们将你称为哲人王,就是为了通过对你的独特性的强调来掩饰这本书的魅力。因为从理论上讲,独特的东西就是无效的。恺撒,你就是独特的。而且,你并非哲人王,你或许会第一个对这样的标签避之不及。你是权力和探究这两者综合作用的结果,亦即这两者的附注,一个独特的、近乎病态的独立存在。你对伦理的强调也由此而来,因为至高的权力实际上仅凭定义便能使人摆脱道德规则的束缚,至高的知识亦如此。你同时获得了至高的权力和至高的知识,恺撒,但只为其中之一付过账,因此你才如此注重伦理。你写了整整一本书,为了审视你的灵魂,让自己坚强面对每日的帝国事务。但你真正关心的却是伦理,是这样的吗,恺撒?莫非就是对无穷的特殊渴望使你走向最细微的自我审视,因为你认为自己是整体的一个碎片,是宇宙的一个碎片,无论这碎片多么的薄,而这宇宙,你坚信,是不断变化的。那么你究竟在审查何人,马可?你试图证明的究竟是何人的道德(据我所知你最终也如愿以偿了)?难怪如今发现自己置身于野蛮人中间时,你并不感到惊讶;难怪你最害怕的始终是自己而非他们,因为你害怕自己远胜于害怕死亡。爱比克泰德有言:“于人而言,一切的恶——包括卑鄙和胆怯的主要源头——其实并非死亡,而是对死亡的恐惧。请君思之。”可你同样知道,无人能拥有自己的未来,同样也无法拥有自己的过去。人在死亡时失去的一切,只不过是他死亡的那一天,更确切地说就是那一天的残存部分,以时间的目光来打量,其体量更小。你是齐诺[34]的真正门徒,是吗?无论如何,你不允许虚无的前景来影响你的存在,无论宇宙是否存在。你认为,尘埃的最终舞蹈与富有生气的躯体毫无关系,更遑论其理智了。你就是一座岛,恺撒,或者至少,你的伦理学是一座岛,是自由原子的原始海洋和后原始(请原谅我的这个用语)海洋中的一座岛。你的雕像恰好在人类历史的地图中标出了这座岛屿曾经的方位,即这座无人居住的小岛沉没之前的位置。学说和教义的波浪,亦即斯多葛主义学说和基督教教义的波浪,在你的头顶聚拢,宣称你就是它们的亚特兰蒂斯。但事实是,你与这两者均从无干系。你不过是在这大地上行走过的最优秀人士中的一位,你热衷义务,因为你热衷美德。因为美德比其对立面更难获得,因为假使宇宙的设计起初就是恶的,那么世界就不会存在。有人无疑会指出,那门学说和那种教义在你之前和之后均存在,但定义什么是善的却并非历史。毫无疑问,意识到了自身之单调的时间会召唤人们去区分它的昨天和它的明天。恺撒,你是一位善人,因为你没有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