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哈代活得足够长,不致落入他的成就或他的错误所构成的陷阱。因此,我们可以集中关注他的成就,或许还可以捎带关注一下这些成就的人性内涵,如果你们不愿意,也可以不谈这些。这里就有一首诗,题为《身后》(Afterwards)。此诗大约写于一九一七年,当时世界上有许多人都在相互倾轧,当时我们这位诗人七十七岁。

 

当今世在我颤抖的停留背后锁上它的后门,
当五月拍打它那翅膀似的欣喜的绿叶,
精致的翅膀像新纺的丝绸,邻居们会说吗:
“他这个人向来喜欢留意这些事情。”
如果是在黄昏,像眼睑无声地一眨,
一只身披露珠的苍鹰掠过暗影,
落上一丛被风扭曲的荆棘,这凝望者也许会想:
“这场景他生前一定十分熟悉。”
如果我的离去是在一片飞蛾舞动的温暖夜晚,
当一只刺猬偷偷钻过那片草地,
有人会说:“他曾力保这些无辜生灵不受伤害,
但他收效甚微,如今他已死去。”
如果他们听说我终于长眠,站在门口,
他们仰望布满星辰的天空,如冬日所见,
那些再也见不到我的人会涌起思绪吗:
“对于这些奥秘他曾独具慧眼。”
有谁会说吗,当我的丧钟在暮色中敲响,
一阵迎面的风中断了悠扬的钟声,
直到钟声再起,就像一阵新的轰鸣:
“他听不见了,但他过去很留意这些事情。”
When the Present has latched its postern behind my tremulous stay,
And the May month flaps its glad green leaves like wings,
Delicatefilmed as newspun silk, will the neighbours say,
“He was a man who used to notice such things”?
If it be in the dusk when, like an eyelid's soundless blink,
The dewfallhawk comes crossing the shades to alight
Upon the windwarped upland thorn, a gazer may think,
“to him this must have been a familiar sight.”
If I pass during some nocturnal blackness, mothy and warm,
When the hedgehog travels furtively over the lawn,
One may say,“He strove that such innocent creatures should come to no harm,
But he could do little for them; and now he is gone.”
If, when hearing that I have been stilled at last, they stand at the door,
Watching the fullstarred heavens that winter sees
Will this thought rise on those who will meet my face no more,
“He was one who had an eye for such mysteries”?
And will any say when my bell of quittance is heard in the gloom
And a crossing breeze cuts a pause in its outrollings,
Till they rise again, as they were a new bell's boom,
“He hears it not now, but used to notice such things”?

 

这二十行六音步诗构成了英语诗歌的荣光,其一切出众之处均归功于六音步。这里有一个问题:六音步诗句在这里的出现又该归功于什么呢?答案就是:为了让这位老人能呼吸得更轻松一些。这里的六音步不是为着其史诗意味,或其同样经典的哀歌意味,而是为着其三音步长的一呼一吸的特性。在潜意识层面,这种便利可以转化为富裕的时间和开阔的空白。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六音步其实就是一个拉长的瞬间,在《身后》中,随着一个又一个单词的不断递进,托马斯·哈代把这个瞬间拉得越来越长。

这首诗的构思十分简单:诗人在思考他不可避免的离去,他描绘出一年四季的四幅微型画,其中的每一幅均可能成为他的离去之背景。这首诗的题目引人入胜,它没有一位诗人在诉诸此类前景时通常会带有的情感投入,其发展基调为忧郁的沉思,人们可以设想,这正是哈代先生的初衷。但是,这首诗在其发展过程中似乎稍稍脱离了他的控制,出现了某些计划之外的东西。换句话说,艺术战胜了技巧。

但是让我们从头开始,这里的第一个季节是春天,与它一同出现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那笨拙的、几乎在嘎吱作响的优雅:五月刚一出现,重负便随即落下。这一点在读完第一句后变得越发醒目:“当今世在我颤抖的停留背后锁上它的后门”(When the Present has latched its postern behind my tremulous stay),这一句可谓相当倨傲,而且嘎吱作响,句中几个发出绝妙嘶声的咝音汇成一股,涌向句末。“颤抖的停留”(tremulous stay)是一个绝妙的词组,人们可以设想,这能让人联想到这位年岁已高的诗人自己的声音,同时也为全诗的其余部分奠定了基调。

当然我们也要意识到,我们是透过二十世纪末现代诗歌语汇的棱镜来看待这一切的。在这一棱镜中显得倨傲和陈旧的东西,在当时却未必会产生同样的效果。说到催生委婉说法,死亡在这件事上独占鳌头,在最后审判时死亡可以引用这些婉辞作为它的自我辩护。以这种委婉说法的标准来看,“当今世在我颤抖的停留背后锁上它的后门”一句仅凭一点便很出色,即它表明这位诗人更关注的是他的语汇,而非他所描绘的前景。这行诗充满安宁,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此处的重音词都是两个或三个音节的单词:非重读音节以一种附言或事后补充的意味淡化了这些单词的其余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