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文(第6/26页)

“老李【编者按:老李为老沈之误,系指沈叔薇。】你还记得起记不起?他是死了哩!”

这所谓老李者,就是我在头上写过的那位顽皮大人,和他一道进中学的他的表哥哥。

其后他又去欧洲,去印度,交游之广,从中国的社交中心扩大而成为国际的。于是美丽宏博的诗句和清新绝俗的散文,也一年年的积多了起来。一九二七年的革命之后,北京变了北平,当时的许多中间阶级者就四散成了秋后的落叶。有些飞上了天去,成了要人,再也没有见到的机会了,有些也竟安然地在牖下到了黄泉,更有些不死不生,仍复在歧路上徘徊着,苦闷着而终于寻不到出路。是在这一种状态之下,有一天在上海的街头,我又忽而遇见志摩。

“喂,这几年来你躲在什么地方?”

兜头的一喝,听起来仍旧是他那一种洪亮快活的声气。在路上略谈了片刻,一同到了他的寓里坐了一会,他就拉我一道到了大赉公司的轮船码头。因为午前他刚接到了无线电报,诗人太果尔回印度去的船系定在午后五时左右靠岸,他是要上船去看看这老诗人的病状的。

当船还没有靠岸,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还不能够交谈的时候,他在码头上的寒风里立着——这时候似乎已经是秋季了——静静地呆呆地对我说:

“诗人老去,又遭了新时代的摈斥,他老人家的悲哀,正是孔子的悲哀。”

因为太果尔这一回是刚从美国日本去讲演回来,在日本在美国都受了一部分新人的排斥,所以心里是不十分快活的,并且又因年老之故,在路上更染了一场重病。志摩对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双眼呆看着远处,脸色变得青灰,声音也特别的低。我和志摩来往了这许多年,在他脸上看出悲哀的表情来的事情,这实在是最初也便是最后的一次。

从这一回之后,两人又同在北京的时候一样,时时来往了。可是一则因为我的疏懒无聊,二则因为他跑来跑去的教书忙,这一两年间,和他聚谈时候也并不多。今年的暑假后,他于去北平之先曾大宴了三日客。头一天喝酒的时候,我和董任坚先生都在那里。董先生也是当时杭府中学的旧同学之一,席间我们也曾谈到了当时的杭州。在他遇难之前,从北平飞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我也偶然的,真真是偶然的,闯到了他的寓里。

那一天晚上,因为有许多朋友会聚在那里的缘故,谈谈说说,竟说到了十二点过。临走的时候,还约好了第二天晚上的后会才兹分散。但第二天我没有去,于是就永久失去了见他的机会了,因为他的灵柩到上海的时候是已经殓好了来的。

文人之中,有两种人最可以羡慕。一种是像高尔基一样,活到了六七十岁,而能写许多有声有色的回忆文的老寿星,其它的一种是如叶赛宁一样的光芒还没有吐尽的天才夭折者。前者可以写许多文学史上所不载的文坛起伏的经历,他个人就是一部纵的文学史。后者则可以要求每个同时代的文人都写一篇吊他哀他或评他骂他的文字,而成一部横的放大的文苑传。

现在志摩是死了,但是他的诗文是不死的,他的音容状貌可也是不死的,除非要等到认识他的人老老少少一个个都死完的时候为止。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附记

上面的一篇回忆写完之后,我想想,想想,又在陈先生代做的挽联里加入了一点事实,缀成了下面的四十二字:

两卷新诗廿年旧友相逢同是天涯只为佳人难再得

一声河满九点齐烟化鹤重归华表应愁高处不胜寒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九日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谈志摩的散文

梁实秋

我一向爱志摩的散文。我和叶公超一样,以为志摩的散文在他的诗以上。志摩的可爱处,在他的散文里表现最清楚最活动。我现在谈谈志摩的散文的妙处。

志摩的散文,无论写的是什么题目,永远的保持一个亲热的态度。我实在找不出比“亲热的”更好的形容词。他的散文不是板起面孔来写的——他这人根本就很少有板面孔的时候。他的散文里充满了同情和幽默。他的散文没有教训的气味,没有演讲的气味,而是像和知心的朋友谈话。无论谁,只要一读志摩的文章,就不知不觉的非站在他的朋友的地位上不可。志摩提起笔来,毫不矜持。把他心里的话真掏出来说,把他的读者当做顶亲近的人。他不怕得罪读者,他不怕说寒伧话,他不避免土话,他也不避免说大话,他更尽量的讲笑话,总之,他写起文章来真是痛快淋漓,使得读者开不得口,只有点头只有微笑只有倾服的份儿!他在文章里永远不忘记他的读者,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和你指点和你商量,真跟好朋友谈话一样,读志摩的文章的人,非成为他的朋友不可。他的散文有这样的魔力!例是无须举的,因为例太多。没有细心咀嚼过志摩的散文的人,我劝他看《自剖》、《再剖》、《求医》、《想飞》、《迎上前去》(俱在自剖文集里),他将不仅在这几篇文章里感觉文章的美,并且还要在字里行间认识出一个鲜龙活虎般的人。

文章写得亲热,不是一件容易事,这不是能学得到的艺术。必须一个人的内心有充实的生命力,然后笔锋上的情感才能逼人而来。据我看,有很多人A有模仿志摩的笔调的样子,但是模仿得不像,有时还来得呕人,为魄力不够而只在外表上学得一些志摩的Mannerism自然成为无聊的效颦。志摩的散文有很明显的Mannerism(这个字不好译,意思是文体上一个人所特有的种种毛病),但是除此之外,他还有他的风调(Style),风调是模仿不来的。只有志摩能写出志摩的散文。

志摩常说他写文章像是“跑野马”。他的意思是说,他写起文章来任性,信笔拈来,扯到山南海北,兜了无数的圈子,然后好费事的才回到本题。他的文章真是“跑野马”;但是跑得好。志摩的文章本来用不着题目,随他写去,永远有风趣。严格的讲,文章里多生枝节(Digression)原不是好处,但是有时那枝节本身来得妙,读者便全神倾注在那枝节上,不回到本题也不要紧。志摩的散文几乎全是小品文的性质,不比是说理的论文,所以他的“跑野马”的文笔不但不算病,转觉得可爱了。我以为志摩的散文优于他的诗的缘故,就是因为他在诗里为格局所限不能“跑野马”,以至于不能痛快的显露他的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