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

——诗集之四

陆小曼

我真是说不出的悔恨,为什么我以前老是懒得写东西。志摩不知逼我几次,要我同他写一点序,有两回他将笔墨都预备好,只叫随便涂几个字,可是我老是写不到几行,不是头晕即是心跳,只好对着他发愣,招头望着他的嘴,盼他吐出圣旨来我既可以立时的停笔。那时间他也只得笑着对我说:“好了,好了,大大我真拿你没有办法,去耽着吧!回头又要头痛了。”走过来掷去了我的笔,扶了我就此耽下了,再也不想接续下去。我只能默默然的无以相对,他也只得对我干笑,几次的张罗结果终成泡影。

又谁能料到今天在你去后我才真的认真的算动笔写东回忆与追悔便将我的思潮模糊得无从捉摸。说也惨,这西,头一次的序竟成了最后的一篇,哪得叫我不一阵心酸,难道说这也是上帝早已安排定了的么?

不要说是写序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落笔,压根儿我就不会写东西,虽然志摩常说我的看东西的决断比谁都强,可是轮到自己动笔就抓瞎了。这也怪平时太懒的缘故。志摩的东西说也惭愧多半没有读过,这一件事有时使得他很生气的。也有时偶尔看一两篇,可从来也未曾夸过他半句,不管我心里是够多么的叹服,多么赞美我的摩。有时他若自读自赞的,我还要骂他臭美呢。说也奇怪要是我不喜欢的东西,只要说一句“这篇不太好”他就不肯发表。有时我问他,你怪不怪我老是这样苛刻的批评你,他总说:“我非但不怪A还爱你能时常的鞭策,我不要容我有半点的‘臭美’,因为只有你肯实话,别人老是一味恭维”话,虽如此可是有时他也怪我为什么老是好像不稀罕他写的东西似的。

其实我也同别人一样的崇拜他,不是等他过后我才夸他,说实话他写的东西是比一般人来的俏皮。他的诗有几首真是写得像活的一样,有的字用得别提多美呢!有些神仙似的句子看了真叫人神往,叫人忘却人间有烟火气。他的体格真是高超,我真服他从什么地方想出来的。诗是没有话说不用我赞,自有公论。散文也是一样流利,有时想学也是学不来的。但是他缺少写小说的天才,每次他老是不满意,我看了也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我这一点浅薄的学识便说不出所以然来。

洵美叫我写摩的《云游》的序,我还不知道他这《云游》是几时写的呢!云游!可不是,他真的云游去了,这一本怕是他最后的诗集了,家里零碎的当然还有,可是不知够一本不。这些日因为成天的记忆他,只得不离手的看他的信同书,愈好当然愈是伤感,可叹奇才遭天妒,从此我再也见不着他的可爱的诗句了。

当初他写东西的时候,常常喜欢我在书桌边上捣乱,他说有时在逗笑的时间往往有绝妙的诗意不知不觉的驾临的,他的《巴黎的鳞爪》、《翡冷翠的一夜》都是在我的又小又乱的书桌上出产的。书房书桌我也不知道给他预备过多少次,当然比我的又清又洁,可是他始终不肯独自静静的去写的,人家写东西,我知道是大半喜欢在人静更深时动笔的,他可不然,最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尤其是离不了我,除我不在他的身旁。我是一个极懒散的人,最不知道怎样收拾东西,我书桌上是乱的连手都几乎放不下的,当然他写完的东西我是轻易也不会想着给收拾好,所以他隔夜写的诗常常次晨就不见了,嘟着嘴只好怨我几声,现在想来真是难过,因为诗意偶然得来的是不容易再来的,我不知毁了他多少首美的小诗,早知他要离开我这样的匆促,我赌咒也不那样的大意的。真可恨,为什么人们不能知道将来的一切。

我写了半天也不知道胡诌了些什么,头早已晕了,手也发抖了,心也痛了,可是没有人来掷我的笔了。四周只是寂静,房中只闻滴答的钟声,再没有A摩的“好了,好了”的声音了。写到此地不由我阵阵的心酸,人生变态真叫人难以琢磨,一霎眼,一皱眉,一切都可以大翻身。我再也想不到我生命道上还有这一幕悲惨的剧。人生太可怪了。

我现在居然还有同志摩写一篇序的机会,这是我早答应过他而始终没有实行的,将来我若出什么书是再也得不着他半个字了,虽然他也早已答应过我的。看起来还是他比我运气,我从此只成单独的了。

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没有人叫我停,我也只得自己停了。我眼前只是一阵阵的模糊,伤心的血泪充满着我的眼眶,再也分不清白纸与黑墨。志摩的幽魂不知到底有一些回忆能力不?你若搁笔还不见持我笔的手!

小曼,二○,一二,三○

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遑。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火车擒住轨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

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

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

月台袒露着肚子,像是罪恶。

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天上

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们在疑问,

大凉夜不歇着,直闹又是哼,

长虫似的一条,呼吸是火焰,

一死儿往暗里闯,不顾危险。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累坠!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们不论

俊的村的命全盘交给了它,

不论爬的是高山还是低洼。

不问深林里有怪鸟在诅咒,

天象的辉煌全对着毁灭走。

只图眼着过得,裂大嘴打呼,

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

这态度也不错!愁没有个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