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四卷(第3/20页)

逸呆望着这幅活现的忸怩妙画,一时也分不清心里的反感,只觉得自己的颧骨耳根,也平增了不少的温度,此时春痕若然回头,定疑心是红玫瑰的朱颜,移上了少年的肤色。

临了这一阵缄默,这一阵色彩鲜明的缄默,这一阵意义深长的缄默,让窗外桂树上的小雀,吱的一声啄破。春痕转身说道:“我们上课吧,”她就坐下,打开一本英文选,替他讲解。

功课完毕,逸起身告辞,春痕送他下楼,同出大门,此时斜照的阳光正落在桑抱的峰巅岩石上,像一片斑驳的琥珀,他们看着称美一番,逸正要上路。春痕忽然说:

“你候一候,你有件东西忘了带走。”她就转身进屋去,过了一分钟,只见她红胀着脸,拿着一纸卷递给逸说:“这是你的,但不许此刻打开看!”接A匆匆说了声再会,就进门去了。逸左臂挟着书包,右手握着春痕给他纸卷,想不清她为何如此慌促,禁不住把纸卷展开,这一展开,但觉遍体的纤微,顿时为感激欣喜悲切情绪的弹力撼动,原来纸卷的内容,就是方才那张水彩,春痕亲笔的画,她亲笔画的红玫瑰——他神魂又迷荡了。

三 茉莉花——秋

逸独坐在他房内,双手展着春痕从医院里来的信,两眼平望,面容澹白,眉峰间紧锁住三四缕愁纹,她病了。窗外的秋雨,不住地沥淅,他怜爱的思潮,也不住地起落。逸的联想力甚大,譬如他看花开花放就想起残红满地;身历繁华声色,便想起骷髅灰烬;临到欢会便想惋别;听人病苦,便想暮祭。如今春痕病了,在院中割肠膜,她写的字也失了寻常的劲致,她明天得医生特许可以准客入见,要他一早就去。逸为了她病,已经几晚不安眠,但远近的思想不时涌入他的脑府。他此时所想的是人生老病死的苦痛,青年之短促。他悬想着春痕那样可爱的心影,疑问像这样一朵艳丽的鲜花,是否只要有恋爱的温润便可常葆美质,还是也同山谷里的茶花,篱上的藤花,也免不了受风摧雨虐,等到活力一衰,也免不了落地成泥。但他无论如何拉长缩短他的想象,总不能想出一个老而且丑的春痕来!他想圣母玛丽不会老,观世音大士不会老,理想的林黛玉不会老,青年理想中的爱人又如何会老呢。他不觉微笑了。转想他又沉入了他整天整晚迷恋的梦境。他最恨想过去,最爱想将来,最恨回想,最爱前想,过去是死的丑的痛苦的枉费的,将来是活的美的幸福的创造的,过去像块不成形的顽石,满长着可厌的猬草和刺物。将来像初出山的小涧,只是在青林间舞蹈,只是在星光下歌唱,只是在精美的石梁上进行。他廿余年麻木的生活,只是个不可信,可厌的梦。他只求抛弃这个记忆;但记忆是富有粘性的,你愈想和他脱离,结果胶附得愈紧愈密切。他此时觉得记忆的压制愈重,理想的将来不过只是烟淡云稀,渺茫明灭,他就狠劲把头摇了几下,把春痕的信折了起来,披了雨衣,换上雨靴,挟了一把伞独自下楼出门。

他在雨中信步前行,心中杂念起灭,竟走了三里多路,到了一条河边。沿河有一列柳树,已感受秋运,枝条的翠色,渐转苍黄,此时仿佛不胜秋雨的重量,凝定地俯看流水,粒粒的泪珠,连着先凋的叶片,不时掉入波心,悠A浮去。时已薄暮,河畔的颜色声音,只是凄凉的秋意,只是增添惆怅的惆怅。天上绵般的云似乎提议来裹埋他心底的愁思,草里断续的虫吟,也似轻嘲他无聊的意绪。

逸踯躅了半晌,不觉秋雨满襟,但他的思想依旧缠绵在恋爱老死的意义,他忽然自言道:“人是会变老,会变丑,会死会腐朽,但恋爱是长生的,因为精神的现象决不受物质法律的支配,是的,精神的事实,是永久不可毁灭的。”

他好像得了难题的答案,胸中解释了不少的积重,抖下了此衣上的雨珠,就转身上归家的路。

他路上无意中走入一家花铺,看看初菊,看看迟桂,最后买了一束茉莉,因为她香幽色澹,春痕一定喜欢。

他那天夜间又不曾安眠,次日一早起来,修饰了一晌,用一张蓝纸把茉莉裹了,出门往医院去。

“你是探望第十七号的春痕姑娘吗?”

“是。”

“请这边走。”

逸跟着白衣灰色裙的下女,沿着明敞的走廊,一号二号,数到了第十七号。浅蓝色的门上,钉着一张长方形的白片,写着很戟目的英字:

“No.17 Admitting no visitors except the Patient’smo ther and Mr.Yi”

“第十七号,

除病人母亲及逸君外,他客不准入内。”

一阵感激的狂潮,将他的心府淹没。逸回复清醒时,只见房门已打开,透出一股酸辛的药味,里面恰丝毫不闻音息。逸脱了便帽,企着足尖,进了房门——依旧不闻音息。他先把房门掩上,回身看时,只见这间长形的室内,一体白色,白墙白床,一张白毛毡盖住的沙发,一张白漆的摇椅,一张小几,一个唾盂。床安在靠窗左侧,一头用矮屏围着。逸走近床前时,只觉灵魂底里发出一股寒流,冷激了四肢全体。春痕卧在白布被中,头戴白色纱巾,垫着两个白枕,眼半阖着,面色惨澹得一点颜色的痕迹都没有,几于和白枕白被不可辨认,床边站着一位白巾白衣态度严肃的看护妇,见了逸也只A颔示意,逸此时全身的冰流重复回入灵府,凝成一对重热的泪珠,出眶帘。他定了定神俯身下去,小语道:“我的春痕,你……吃苦了!……”那两颗热泪早已跟着颤动的音波在他面上筑成了两条泪沟,后起的还频频涌出。

春痕听了他的声音,微微睁开她倦绝的双睫,一对铅似重钝的睛球正对着他热泪溶溶的湿眼,唇腮间的筋肉稍稍缓弛,露出一些勉强的笑意,但一转瞬她的腮边也湿了。

“我正想你来,逸,”她声音虽则细弱,但很清爽,“多谢天父,我的危险已经过了!你手里拿的不是给我的花吗?”说着笑了,她真笑了。

逸忙把纸包打开,将茉莉递入她已从被封里伸出的手,也笑说道:“真是,我倒忘了:你爱不爱这茉莉?”

春痕已将花按在口鼻间,阖拢了眼,似乎经不住这强烈香味,点了点头,说“好,正是我心爱的,多谢你。”

逸就在床前摇椅上坐下,问她这几日受苦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