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刊终期(一)(第2/33页)

这些文章,未免迂阔而不近于世情,我们自己知道,可又忍耐不住,不能不说,哪怕说得还不十分痛快。我们要计划小剧院,却又等于秀才造反,三年也是不成。我们只好自己分头去调查,计算,接洽,直到它实现为止。我们也试过一次画报,结果也不太佳。因为少了“留法外史”,卖报人也摇头说不好,不好。高明的批评是说注脚不够。那也难怪,听说看电影的还有要求加多“字幕”的呢。依他们的要求,将来美术展览会里,图画上边下边左边右边,还得贴满讲演它的内容,它的“意思”的文章,否则多数人还是不见得肯承受的。还说什么……

《剧刊》是终期了,《剧刊》要做的工作永远没有终期。中国戏剧社不是没有希望的,它会继续这些工作。说句不祥的话,万一戏剧社也无形消灭了,依然不愁继起无人,如果中华民族还是一个民族。

(原载:民国十五年九月三日《晨报副刊·剧刊》十五期)

新月的态度

And God said,Let there belight:and there was light-The Genesis If Winter comes,can Spirng be far behind?—Shelley

我们这月刊题名《新月》,不是因为曾经有过什么新月社,那早已散消,也不是因为有新月书店,那是单独一种营业,它和本刊的关系只是担任印刷与发行。《新月》月刊是独立的。

我们舍不得新月这名字,因为它虽则不是一个怎样强有力的象征,但它那纤弱的一弯分明暗示着,怀抱着未来的圆满。

我们这几个朋友,没有什么组织除了这月刊本身,没有什么结合除了在文艺和学术上的努力,没有什么一致除了几个共同的理想。

凭这点集合的力量,我们希望为这时代的思想增加一些体魄,为这时代的生命添厚一些光辉。

但不幸我们正逢着一个荒歉的年头,收成的希望是枉然的。这又是个混乱的年头,一切价值的标准,是颠倒了的。

要寻出荒歉的原因并且给它一个适当的补救,要收拾一个曾经大恐慌蹂躏过的市场,再进一步要扫除一切恶魔的势力,为要重见天日的清明,要浚治活力的来源,为要解放不可制止的创造的活动——这项巨大的事业当然不是少数人,尤其不是我们这少数人所敢妄想完全担当的。

但我们自分还是有我们可做的一部分的事。连着别的事情我们想贡献一个谦卑的态度。这态度,就正面说,有它特别侧重的地方,就反面说,也有它郑重矜持的地方。

先说我们这态度所不容的。我们不妨把思想(广义的,现代刊物的内容的一个简称。)比作一个市场,我们来看看现代我们这市场上看得见的是些什么?如同在别的市场上,这思想的市场上也是摆满了摊子,开满了店铺,挂满了招牌,扯满了旗号,贴满了广告,这一眼看去辨认得清的至少有十来种行业,各有各的引诱,我们把它们列举起来看看——

一 感伤派

二 颓废派

三 唯美派

四 功利派

五 训世派

六 攻击派

七 偏激派

八 纤巧派

九 淫秽派

十 热狂派

十一 稗贩派

十二 标语派

十三 主义派

商业上有自由,不错。思想上言论上更应得有充分的自由,不错。但得在相当的条件下。最主要的两个条件是(一)不妨害健康的原则(二)不折辱尊严的原则。买卖毒药,买卖身体,是应得受干涉的,因为这类的买卖直接违反健康与尊严两个原则。同时这些非法的或不正当的营业还是一样在现代的大都会里公然的进行——鸦片、毒药、淫业,哪一宗不是利市三倍的好买卖?但我们却不能因它们的存在就说它们不是不正当而默许它们存在的特权。在这类的买卖上我们不能应用商业自由的原则。我们正应得觉到切肤的羞恶,眼见这些危害性的下流的买卖公然在我们所存在的社会里占有它们现有的地位。

同时在思想的市场上我们也看到种种非常的行业,例如上面列举的许多门类。我不说这些全是些“不正当”的行业,但我们不能不说这里面有很多是A我们所标举的两大原则——健康与尊严——不相容的。我们敢说这象是新来的,因为连着别的东西,思想自由观念本身就是新来的。这是个反动的现象,因此,我们敢说,或是暂时的。先前我们在思想上是绝对没有自由,结果是奴性的沉默;现在,我们在思想上是有了绝对的自由,结果是无政府的凌乱。思想的花式加多本来不是件坏事,在一个活力磅礴的文化社会里往往看得到,偎傍着刚直的本干,普盖的青荫,不少盘错的旁枝,以及恣蔓的藤萝。那本不关事,但现代的可忧正是为了一个颠倒的情形。盘错的,恣蔓的尽有,这里那里都是的,却不见了那刚直的与普盖的。这就比是一个商业社会上不见了正宗的企业,却只有种种不正当的营业盘据着整个的市场,那不成了笑话?

即如我们上面随笔写下的所谓现代思想或言论市场的十多种行业,除了“攻击”,“纤巧”,“淫秽”诸宗是人类不怎样上流的根性得到了自由(放纵)的发展,此外多少是由外国转运来的投机事业。我们不说这时代就没有认真做买卖的人,我们指摘的是这些买卖本身的可疑。碍着一个迷误的自由的观念,顾着一个容忍的美名,我们往往忘却思想是一个园地,它的美观是靠着我们随时的种植与铲除,又是一股水流,它的无限的效用有时可以转变成不可收拾的奇灾。

我们不敢附和唯美与颓废,因为我们不甘愿牺牲人生的阔大。为要雕镂一只金镶玉嵌的酒杯。美我们是尊重而且爱好的,但与其咀嚼罪恶的美艳不如省念德性的永恒,与其到海陀罗凹腔里去收集珊瑚色的妙乐还不如置身在扰攘的人间倾听人道那幽静的悲凉的清商。

我们不敢赞许伤感与热狂,因为我们相信感情不经理性的清滤是一注恶浊的乱泉,它那无方向的激射至少是一种精力的耗废。我们未尝不知道放火是一桩新鲜的玩艺,但我们却不忍为一时的快意造成不可救济的惨象。“狂风暴雨”有时是要来的,但狂风暴雨是不可终朝的。我们愿意在更平静的时刻中提防天时的诡变,不属意藉口风雨的猖狂放弃清风白日的希冀。我们当然不反对解放情感,但在这头骏悍的野马的身背上我们不能不谨慎的安上理性的鞍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