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黄昏唐人街(第3/3页)

1861年,正是第一艘船上的华工在卖身14年之后重获自由的一年。这个人,姓谁名谁来自广东哪个村子,难道在14年的苦工之后来不及享受自由就倒了下来?他的亲人可知道他最后的下落?有谁又知道他最后的愿望?他受尽苦难的脸朝向哪个方向?

处于中心的是几座公坟。左手是“国民党员公坟”,立于“中华民国四十一年”。右手是“中华社会党员公坟”;两座坟平静地面对,共有一条长着青草的小径。

“陈颖川堂公立坟场”立于民国十九年:

“颖汾设新茔 牲醴诘陈慈善会

川流归故国 鹃声啼罢短长亭”

“江夏堂先友坟场”上还留着一枝塑料花,掉在石板上:

“江岸送归魂 白衣万人 绿波千顷

夏饲供祭礼 青岛一束 玄酒三杯”

什么人来这里亲手埋葬了他的兄弟——

“南迁亡兄 壮志未酬 遽尔先归地府

阳居昆仲 致诚奉祝 望汝早登天堂”

这些早期死亡的人,显然都还埋进了土里。立了石碑、刻了挽联,哀切优美的文字像一只温暖的母亲的手。这二三十年过世的人就已不再入土,而用了西班牙——古巴式的葬法。一面墙可以装下五六十个棺材“抽屉”,一个叠一个,前面用水泥封上。

在八十公分长、八十公分宽的白粉标了号码的“抽屉”面上,有人用手涂上黑字:

“蒋绪缰 广东新会梅阁连安村人

杨惠明 广东开平塘口胜平市人

李国伟 广东高要宗隆乡二冷水村人……”

没有一个让人得到一点安慰的字眼。在他们的家乡里,他们的墓碑上少不了“显考”、“恸子”、“不孝子”、“在天之灵”等等文明世界用来彼此抚慰的文字。这些在异国的天空下躺进“抽屉”里的人们只有一个号码。

或许,写下原乡村里的地名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安慰。不能“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地名至少表达了一个绵长未了的心意。

人在生时将钥匙、照片、针线、眼镜和信件,所有生命的蛛丝马迹都放进抽屉;在这里,人最后将自己的躯体也放进一个抽屉。再也不打开的抽屉。

199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