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阶层的瘫痪   

这些天该是最开心的日子,晓晶终于到了纽约。可是,大卫为什么如此疲乏、消沉、百无聊赖?内心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却缺乏勇气去面对或想明白。他生怕有所流露被晓晶发现,不论睡得多晚,总会和她做爱。如同一匹气喘吁吁的老马,跋山涉水,背负沉重的负担,尽力找回不久前尚且炽热的激情。38岁的男人,总不至于如此疲软。

从下飞机开始,晓晶就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亢奋。马不停蹄地扫荡各种商店,漫无边际地观看其实索然无味的画廊、时装展,然后是奋勇地冲向每一个被邀请的酒会,兴致勃勃,眉飞色舞,招呼四周忸怩作态的牛头马面。过去没发现,文静而且好学的晓晶,同时还具有灿烂的社交潜质。作为幸福的新婚丈夫,大卫·施特劳斯只能忠实地陪伴左右,鞠躬尽瘁,毫无怨言。

三个月前,他俩在北京结婚。这是大卫的第一段婚姻,晓晶比他年轻10岁,认识时间不到一年。两人最初的话题,也不全围绕着大卫关于美中经济问题的讲演。比如说,对于日本漫画小人书,晓晶和他同样挚爱。发现此项共同爱好,大卫激动得夜不能寐。他拿出久违的铅笔,为晓晶画了许多头像、全身像,后来也画了裸体像。也许,两人的爱情,就从此处开始。

说实话,在北京时,晓晶一样拖他看各种展览、见各式各样的人,那些经历并不总让大卫感到自在。然而,一套全然不同的情感尊卑排列,给了他另一个心理时空。简而言之,大伙儿都簇拥着他,小心翼翼地猜测并迎合他的感受;不论是评论汇率或贸易赤字,还是较为客气地夸奖北京的当代艺术,周围的中国人似乎总能从他不经意的只言片语中,演绎出他或许并不具有的深奥智慧。居高临下使人宽容而且有耐心,逐渐培养出尊者提携弱者的占有式快感。

回纽约后,大卫又回到了从前:渐入中年,身材低矮,胸脯结实,头顶稀疏,一半犹太血统,经济学博士,供职于国际咨询公司。唯一变了的,是那个难以捉摸的心理时空。很显然,在曼哈顿,他算不上一个重要角色,没有人在意他的观点和意见。

相识一段时间以后,大卫羞答答地对晓晶承认,他年轻时的梦想,是当一名漫画书作家,经济学只是他谋生的手段。大学本科他学日本文学,毕业后去日本和韩国教英语,后来年龄渐大,生计无着,才贷款拿了经济学博士。

关于自己的青少年时代,大卫谈得不多,晓晶只知道一些模糊的不带情感色彩的日期和事件:大卫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父亲失踪,几十年没有任何联系,也不知是死是活,当然谈不上父子感情。至于相依为命的母亲,大卫说,长久的寂寞生活使她的个性偏执,难以相处。可是晓晶看得出来,大卫对母亲仍然有某种奇特的依恋,有事没事总要打电话倾谈。举办婚礼的时候,老太太专程从弗吉尼亚州赶到北京。在晓晶的眼里,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基督徒,为何大卫说她不好相处呢?

大卫忍受过漫长的孤单,但他不缺乏经验。对同文同种的白种女孩,他早已丧失兴趣。他追过亚裔姑娘,有过值得夸耀的短暂成功。一个白皮肤男人,哪怕在各方面都不甚出色,对于大多数的东亚女孩而言,仍然拥有非比寻常的优势。不论在上海、东京、首尔,还是旧金山和纽约,这是屡试不爽的经验、颠扑不破的真理。

在私生活中,大卫有羞于告人的古怪嗜好。他谨慎地向晓晶做过有限的坦白。在两人感情最浓烈的日子里,晓晶试图尽力地去迎合他、满足他。后来,晓晶终于偷看了大卫的个人档案,除了几千张使她头皮发麻的日本“TEKOKI”图片,还有几百页“收缩经济学笔记”,里面有几段话,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中国来的外省姑娘们想象曼哈顿,纽约哥大商学院的工商管理硕士们想象黄种女孩的身体。两者之间,构成完美的需求和供给。在我的母校里,将近1/3的白种男同学找了亚裔姑娘做女友。这个现象,与过去30年中国经济的快速崛起同步发生,但与前者之间并无直接关联。

这次回来,我对纽约的整体印象尤为恶劣。那群酷人、媒体人、艺术人,一二十年了,还是那副千篇一律的装扮和嘴脸,故作高深的玄妙词语,越来越不堪入目的所谓艺术品。若没有一群突然涌来的北京骗子流氓给他们撑台面,这整个行当恐怕早该破产。

对我而言,纽约的酷文化早已折断了它的最后一条边际效用曲线,而现在却来了无数像晓晶这样的热情朝拜者,她们填补了被我放弃的市场份额。也就是说,国际化的过程,极大地延长甚至彻底扭曲了时尚符号边际效用递减律的正常破裂周期。

还有这么一段:

来纽约后,晓晶达到性高潮的频率增加了大约45%。音调相同,外形相同,但内涵发生了难以捉摸的嬗变。似乎,她的额外高潮感受与苏豪区的专卖店、高屋顶、中央公园的湖和树叶,还有我老板施朗勃热的金色寸头有更多的联系。简而言之,她正在接近她自己幻想里的曼哈顿上流社会。她的精神和肉体都爱上了这个幻想,而矮个子经济学家大卫·施特劳斯现在仅仅是她的道具——说得不客气一点,她手淫的道具。经济规律决定了大多数消费者必须手淫,因为他们永远不可能贴近或拥抱他们渴望的那个温暖人体。

但幻想必须继续,这是世界经济女神的钢铁命令。任何时候都不能承认审美疲劳。一切素食寡欲者都是社会和家庭稳定的破坏分子,必须遭受无情的揭露和批判。消费万岁!

假期还未结束,老板发出召唤。大卫如释重负,每天拎着厚厚的公文包步行去公园大道上班。来了重要的项目,必须赶出评估报告、可行性报告。有时干到晚上十一二点,周末也须加班。但他脸色红润,心情愉快。出于无言的默契,和晓晶的性生活密度有了相应的削减。

在曼哈顿,大卫有几位单身男性朋友,他们多数有过婚姻经验。晓晶与他团聚之后,在若干个迷惘失落的关键时刻,大卫虚心地打电话向朋友们求教。朋友们说,婚姻生活基本如此,理想化的描绘通通是鬼话。对于夫妻各自真面目大暴露之后的调整之道,朋友们贡献两条忠告:一是,赶快生孩子;二是,假如一时不愿意挂上那条锁链,那就用工作填满各自的时间。万不能像谈恋爱时一样,每天没事在一起死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