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   (第2/2页)

这些深层的焦虑,我不敢有太多流露。我们又讨论,离开欧洲之前,该去什么地方走走,最后说好了去雷马克的家乡。萨洛美还说,要带我去看她和外婆一起生活过的匈牙利小城。那地方叫得布列岑,在匈牙利和乌克兰的边界上。城市的郊外有一片无名的荒野,她小时候,每次想爸爸妈妈,就一个人出城去那片空地。

那片无名的空地上长满了金黄色的草。天空灰白,四周听不到虫鸣或鸟叫,只有远处吹来的瑟瑟凉风。不知为何,我眼眶潮湿。看着她那张辨不清种族或来由的脸孔,两人同时淌下酸苦然而清甜的泪水。我们的身体缠绕为一,几个小时,漫长的,死而复生的陶醉,直到天黑。

回来的车上,萨洛美接到姨妈发来的短信。卧床不起的外婆,在睡梦中去世。

欧洲城市的冬天冷寂凄凉,常常不到下午4点,天空已经乌黑。在新年前的最后三个月,我觉得自己和妻子在一起。在幽暗的街上,拎着几个塑料袋,牵着手一起回家。偶尔在别人的窗口里,看见闪耀的圣诞树。

我的投资从滑坡进入谷底,继而又坠入深渊。我对她说,一起去中国的事再等等吧,我还得回美国,先赚两笔快钱。她忽然显得迷惘。我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美国?她摇头。这场探讨没有结论。过一两天,她很认真地对我说,你去美国,我会失去你的。我听得莫名其妙,说我很爱你了,你知道的。她摇头说,你在美国那么些年,变成一个自我中心的人,你去了会回复原来的样子。

我到美国后,她发了很多短信和长信。我们一道生活的片段,自己拍成的录像,她做了编辑,一段段地给我寄来。

萨洛美终于找到了一份卑微的工作。4月初,她给我最后一封短信:“再见了,我最亲爱的雷马克式男人。我们在一起的路走完了。别再来找我。你不会找到我的。”

这场曲折的感情战斗,她是最后胜利者,我已被她征服。在我内心底层,闭得最深、最密的一扇小门,被这女孩撬开。从此真相显露,她是长大的女人,我成了无助的老男孩。从此以后,她可以不经意地将我甩开,我却没有能力反抗。

爱情是敞开自己。生命历程和动物直觉中最原始、率真,甚至非常羞耻的层面,赤裸裸袒露给对方。一触碰便弄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由此长出另一个稚嫩生命。不是肚里的胎儿,而是非常纤细、被不太准确地称之为“我们”的东西。它多半只在瞬间存活,然后随风飘逝,留下漫漫一生的痛楚和遗憾。

这个历程使女人更加柔韧而丰满,男人则远远未必。

女性不遵从逻辑,但抚育神秘的生命。从哭号、废墟和分离中,她重筑生活的小花园。未来属于女性。在北美、欧洲和亚洲,我看见相似的铁证。除却即将来临的生态崩溃和经济瓦解,女性的复兴是唯一需要关注的人类转型。

宏大悲情是所有自恋男性的生锈盾牌。失去了萨洛美,此生中唯一透彻的所爱,亦失去了我梳理半生的羽毛悲情。我远不是“思想者”或“文化流亡者”,仅是一个不太勇敢的男人。但生活的逻辑高于自恋男人的滔滔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