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诗性的婉转与徘徊(第2/3页)

  这里就显示出差别来。一种深刻深厚的思想,决定着和谷由表象的生活体验,进入更为自由的生命体验的写作状态,与那些耍着尿泥而且自鸣得意的小调皮小情调小把戏类的东西,就划开截然不同的品相了,就显出某种大家气象来。我以为不单纯依赖天才,而是思想力量把天赋之才张扬到令我惊羡的艺术创造。

  我同时感受到诗性的和谷。

  好的散文本身就无异于诗。在和谷的还乡见闻散文里,在他抒写急骤蜕变着的当代都市生活的随笔杂感里,我都感受到一种诗性,诗的情怀,诗的情思,诗的张扬和诗的含蓄,差异仅仅在文字叙写的色调里。表述对当代城市复杂感受的诗性,呈现为激烈喷吐的情状;面对昔日记忆的乡村,却是忧惋不尽的拙朴无饰,然而其内核里弥漫着的还是诗性。一种区别于任何诗人作家的和谷的诗性,即独秉的诗性气质和诗家道德。仅以其记游类散文看,这种诗的襟怀似乎更为率性。无论是写惊涛骇浪里的黄河的木船,无论是明媚清丽的长安秋色,抑或是在历史上落下一个大大的惊叹号的鸿门,其精彩的描述,逼真的映景,精确的点染,还有随心着意的情绪性渲染,就自自然然形成独有的诗性了。常见的此类散文,最难脱俗的是笔墨缠绕于来去的过程,或是粘滞于过程中的小零碎。和谷的每一篇开笔都是一种气象,直接入景,一笔一景,气象万千。《黄河古渡》起手便是“莽原上艳阳朗照,幽谷里秋风萧瑟。山壑沟峁之势,渐渐趋于叶脉的形状。临近叶柄处,显得峻峭起来,有一种古铜的色调……”这种文字里蕴涵的气势和气象,真有“抚四海于一瞬”的博大豁朗,又有细微生动为叶脉的精妙。未见黄河古渡里的木船,读者的我已经沉浸到群山拥挤的壮观气韵中了。

  诗性大约不是学而得之的,不然为何在某些诗歌里竟然感觉不到诗人的诗性,更何况散文等类。诗性应该是一种气质一种境界一种追求所熏陶出来的心理气象,看去无形无状不可捉摸,却于一词一句间无处不见。

  和谷散文阅读里的语言感觉是巨大而又截然的差异。这种语言色彩语言质感和语言结构形态的差异之大,甚至使我不敢相信是同一只手握着的钢笔所书写。譬如:“你已开始投入类似吃蛇般的崭新的生命体验”。“你在拯救自己心灵的行动中咬响夏日生鲜的麦粒”。“你感到正午炽热的阳光如同老家人说的白雨倾泻在尖顶帽与花伞上,大雷雨则把天空变成海洋一样酣畅淋漓而回肠荡气以至磅礴浩然”。“你得经历失落惶惑和被疏远的时节……然后再换一种压力和快活的方式采撷果实”。这是作为远行人和谷在繁华而又喧嚣的都市里的叙述方式,且不说我对其内蕴的复杂感受。再譬如:“它易燃,又耐火,洁净顺溜不扎手”。“谁知大雨滂沱,一连下了三天,泥土下不了铧”。“她望着我,我不认识她,我端直走过去。不对!我的心怦然碎了!她不就是我曾经的小辫吗?”这是作为老大还乡的作家和谷触景生情时的叙述方式,同样且不论其中一种复杂苦涩的感受。我之所以摘抄这些句子,就是想探讨一个纯属写作的问题,即制约或决定作家语言形态的关键是什么东西?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有一句精辟精到的论述,“既随物以婉转,亦于心而徘徊。”这两句话十二个字,把用一切文体写作的作家的创作本相都说清道白了。暂且避开这句概论的主旨,仅就语言而言,也是精微难违的。作家的语言以怎样的形态“婉转”起来,得“随物”而选择到最恰当最贴切最应手的表述方式;还有“心之徘徊”,可否理解为作家的思想、精神、气质对“物”所产生的体验和感受,决定一种特殊到别无替代的最适宜展示“徘徊”内质的语言方式?这样看来,不管面对什么样的“物”,只用一种语言形态语言结构来写作,而且自鸣洋洋为语言“风格”,是不可思议的。即如鲁迅,“既随”祥林嫂和阿q和孔乙己等不同对象的“物”,“婉转”和“徘徊”出来多大反差的语言形态,已属阅读常识,且不说面对不同对象所使用的两极式冷暖语言的杂文。

  这样,我就看到和谷语言炉火纯青般的成熟季节,既有汪洋一样恣肆林涛一样呼啸长河一样奔涌的抒发,又有简朴纯净到几乎不见长句几乎不用一个修饰形容词汇的素描。让我看到“随物”的对象差异所“婉转”出来的语言姿态和色彩,更看到这一颗独有的“心”所“徘徊”出来的灵魂世界的这一面和那一面的颤音。语言当是一个作家最显明最具标志性的个性表征。

  我限于精力,更拘于能力,仅只说到和谷的散文阅读感受。和谷是一位多种体裁写作的作家,而且都有不俗的建树。他写诗歌写小说写影视剧本,也写过曾获全国大奖的长篇报告文学及电视连续剧《铁市长》,曾经产生过广泛的轰动性影响,远远超出了文学圈子,也超出了纯粹的文学鉴赏和评价的范围,在普通读者心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提到这篇报告文学和以此改编的电视剧,在陕西虽不敢说是无人不晓,拥有广泛的读者和观众却是客观的事实。然而作者和编剧和谷,却在文学圈外少有人知。这里就应了一句俗话,爱哭的娃多吃奶。当今文坛,谁都看见会炒作的人易出名,他炒自炒伙炒用钱买炒,都在一时一地炒出热名来,已经屡见不鲜。和谷依然故我,从上世纪70年代写作到今天,从西安写到海南再回归西安,除了做必做的公务和家务,就是写作,悄悄默默地写作着,几乎不见张扬和张罗,与任何形式的炒作不沾。我在西安这地方几十年,虽然与和谷过从不密,甚至可以称作稀少往来,然而关于他在文坛的姿态,还是清楚的,自信如上的“悄悄默默”的用语,基本准确。

  这首先是一种修养、品行和道德的自我恪守;这又是对自己所钟爱的文学创作的理解,相信作家以作品存活这样古今中外难改的法则,因而对自己从事的创造性劳动的神圣和尊重;这更是一种自信,对世界万象通达理解下的自信;对自我创造活力的自信,才能几十年保持这种沉静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