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虚假的春季(第2/3页)

那年在这以后我们有次旅行归来,又有一天在一家赛马场遇上了好运气,于是在回家途中在普律尼埃饭店前停下,观看了橱窗里明码标价的所有美馐佳肴以后,走进去在吧台前坐下。我们要了牡蛎和墨西哥螃蟹,加上两杯桑塞尔葡萄酒。我们在黑暗中穿过蒂伊勒里公园〔2〕走回去,停下步来,越过骑兵竞技场拱门眺望这黑沉沉的花园,以及这一片憧憧黑影后面的协和广场的灯火,再过去是两长列逐渐升高的灯火直达凯旋门。接着我们回头向卢浮宫的暗处看去,我说,“你真的认为这三座拱门是成一直线的吗?这两座跟米兰的塞米昂纳拱门?”

“我不知道,塔迪。人家这么说来着,那他们是应该知道的。你可记得我们当初在雪地里登山,最后到达圣伯纳山隘〔3〕的意大利那一边,进入了春天,你跟钦克〔4〕和我一整天就在这春光里下山到了奥俄斯泰城?”

“钦克把这称作‘穿了上街的鞋子翻过圣伯纳山口’。还记得你的鞋子吗?”

“我可怜的鞋子。你可记得我们在美术馆旁的比菲咖啡馆吃什锦水果杯,吃盛在加有冰块的大玻璃罐里兑上卡普里白葡萄酒的新鲜桃子和野草莓吗?”

“正是在那时候使我琢磨起那三座拱门来。”

“我记得塞米昂纳拱门。它就像这座拱门。”

“你可记得在艾格尔〔5〕的那家客栈,那天我在钓鱼,你和钦克一起坐在花园里看书?”

“记得,塔迪。”

我记得那河面很窄、河水灰暗而且有大量雪水的罗讷河,河的两岸都有一条可以捕鳟鱼的溪流,施托卡普河和罗讷支流。那天施托卡普河河水实在清澈,而罗讷河的那条支流仍然是黑黝黝的。

“你还记得正当七叶树开花的时候,我怎样竭力想回忆起我想是吉姆·甘布尔〔6〕给我讲过的那个关于紫藤花的故事,可我却始终记不起来了?”

“我记得,塔迪,而你跟钦克两人总是讲到要怎样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把它们写下来,要表达得恰到好处而不用描绘。我什么都记得。有时他对,有时是你对。我还记得你们争论的灯光、结构和外形等具体情况。”

此刻我们已经穿过卢浮宫,走出院门,来到了外面的街对面,倚着石栏站在桥上,俯视桥下的流水。

“我们三个人什么事情都要争论一番,总是争论具体问题,我们还互相开玩笑。我们在整个旅途中干过的一切,说过的一切,我全都记得,”哈德莉说。“我记得清清楚楚。什么都记得。你跟钦克两人讲话的时候,总是包括我在内。可不像在斯泰因小姐家里只是一个做妻子的。”

“但愿我能记起紫藤花那个故事。”

“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葡萄树,塔迪。”

“你可记得我从艾格尔带回那个休假小木屋的葡萄酒吗?人家在客栈里卖给我们的。他们说这酒应该就着鳟鱼一起喝。我们把酒用《洛桑日报》包了带回家,我记得。”

“西昂〔7〕葡萄酒甚至更好。你还记得我们回到休假小木屋之后,甘吉斯韦施太太做奶汁鳟鱼来着?那可真是妙极的鳟鱼,塔迪,我们在外面门廊上一面喝西昂酒,一面吃鳟鱼,山坡从下面一路下削,我们能眺望日内瓦湖,隔湖望见积雪覆盖到半山腰的南高峰,望见罗讷河流入那湖的河口附近的树林。”

“我们在冬天和春天总是要想念钦克。”

“总是这样,而现在春天快过去了,我还在想念他。”

钦克是个职业军人,从桑赫斯特〔8〕毕业后就去了蒙斯前线。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意大利,成了我的莫逆之交,接着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了我们两人的莫逆之交。那时他每逢休假,总跟我们一起玩。

“他打算下一个春天争取到假期。上星期他从科隆写过信来。”

“我知道,这回我们可得享受眼前的生活,一分钟也不放过。”

“我们现在正注视着河水,水正冲击着这座扶墙。我们朝河的上游望去,看看能望见什么。”

我们望着,只见一切都在眼前:我们的这条塞纳河,我们的这座城市和我们这城市的这座岛。

“我们太幸运啦,”她说。“我希望钦克能来。他关心着我们。”

“他可不这样想。”

“当然不会这么想。”

“他想我们是一起在探险。”

“我们是这样。但那决定于你探什么样的险。”

我们走过桥去,来到这条河的我们这一边。

“你又饿了吗?”我说。“我们。又说又走的。”

“当然啦,塔迪。难道你不饿?”

“我们去一个非常好的地方,吃一顿丰盛的晚餐吧。”

“哪儿?”

“米肖餐厅,好吗?”

“那好极了,而且离这儿很近。”

于是我们沿着教皇路走到雅各布路的拐角,不时停下观看橱窗里的画和家具。我们站在米肖餐厅的外面看贴出的菜单。餐厅内很拥挤,我们等待顾客出来,注意着那些边上的人们已经喝完了咖啡的桌子。

我们因为走路肚子又饿了,而米肖对我们来说是一家令人兴奋和昂贵的餐厅。当时乔伊斯常和他的家人去那儿吃饭,他和他妻子背靠墙坐着,乔伊斯一只手举着菜单,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瞅着菜单;诺拉〔9〕,一个胃口很大但很娇气的食客,坐在他的身边;乔吉奥显得清瘦,从后面看去,头发贼亮,有点像纨绔子弟;露西亚,长着一头浓浓的鬈发,是一个还没有怎么长大的姑娘;他们全都讲意大利语〔10〕。

站在那里,我琢磨着我们在桥上的感受到底有多少仅仅是饥饿。我问我的妻子,她说,“我不知道,塔迪。饥饿有很多种类。逢到春天,种类就更多了。但是现在饥饿已经过去了。记忆就成了饥饿。”

我说了蠢话,便往窗子里望去,看见两客腓力牛排正端上桌子,我这才清楚我干脆就是肚子饿。

“你说过今天我们很幸运。我们当然如此。我们可是得到了很好的建议和信息啊。”

她笑出声来。

“我可不是指赛马啊。你真是个缺乏想象力的小伙子。我说幸运是指别的方面。”

“我可不认为钦克喜欢看赛马,”我这一说使我显得更蠢了。

“对。他只是在骑马的时候才关心。”

“你还想去看赛马吗?”

“当然。而且现在我们可以爱什么时候再去就去了。”

“但是你真的想去吗?”

“当然。你也想去,不是吗?”

我们进了米肖餐厅,美美地吃了一餐;但是等我们吃好了,再也没有饥饿的问题了,却在乘上公共汽车回家时,那种我们在桥上感到的类似饥饿的感觉依然存在。等我们走进了房间,上了床在黑暗中做了爱,我还是感到饥饿。半夜醒来发现窗子都开着,月光照在高耸的建筑的屋顶上,这饥饿的感觉还在。我把脸从月光下转向暗处,可是睡不着,就躺着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俩在夜里醒了两次,现在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睡得正香。我非得把这一点想出个究竟来,可是我太笨了。那天早晨我醒来发现是个虚假的春天,听到那赶山羊群的人吹起的笛声,跑出楼去买赛马报,生活似乎显得就是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