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朝圣者之歌(第2/2页)

黑塞的散文和书信内容较之诗歌侧重点则有所不同,除了湖光山色、花草树木、生老病死,还有对亲情友情的追忆,对时代和社会诸多现象的思考和批评,对文学艺术的看法,还有不少是自传性文字。散文简洁优美,时而心平气和,时而充满幽默,时而奋笔直指时代弊病。从中我们看出黑塞服膺的是个体良知,捍卫的是个性、精神与艺术文化,他所走的是通向内在的道路,目标是对人类有普遍意义的符合人性的人道主义精神。从散文和书信中我们更直接地认识作为人的黑塞,见到他终生不渝的为人与为文一致。

黑塞一生蛰居乡间,不管是在德国还是在瑞士,他都尽力避开尘世,但他绝不是如同批评他的人所说的象牙塔里的文人,他不躲避时代的问题,对国家和世界大事了如指掌。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时,整个德国处于狂热之中,知识分子们也都鼓起响亮的掌声,而他写了一系列的文章反对战争。他的评论文章《朋友,换个调子唱吧!》呼吁各民族不要对立,虽然是战争,但可以不敌视对方的文化。人类的精神文明是为全人类服务的,音乐、文学、艺术,一夜之间就被迫不能互相交流,那么,战争过后又该怎么办呢?谁来促使民族之间再次相互理解呢?用笔工作的人不应该也跟着摇旗呐喊,应该对人类充满信心,应该维护和平、架起桥梁、寻找道路。他还认为德国对于发动战争应该负起自己的那部分责任。到1916年,他终于和德国当局的立场完全决裂,他成了卖国贼,老朋友也视他为毒蛇猛兽。他的文章引起罗曼·罗兰的同感,罗曼·罗兰特地去拜访他,他们从此成为至交。他们两人看法一致,反对毫无意义的流血和战争,反对任何一种狂热的民族主义。

战后,帝国被推翻了,魏玛共和国却无所作为,希特勒和纳粹终于掌权,将德国一步步推向新的世界大战。预见到德国终将再次发动战争,再杰出的个人也影响不了这种趋势,他终于在1923年下定决心放弃德国国籍,入了瑞士籍。从德国到瑞士,国籍改变了,不过德语仍然是通用语言,环境也是他熟悉的,黑塞的流亡不是远离故国的流亡,更多的是内心的、精神上的流亡。流亡期间他写了一些政论文章,这些文章出自个体良知,也诉诸个体良知。文章所想达到的不是带引人们去碰政治问题,而是进入自己的内心,进入完全是个体性的良知。他说:“马克思和我之差异除了他涉及的维度大大超过我之外,就在于他想改变世界,我则想改变个人,他直面群众,我直面个人。”他深信,人的最内在有某些区域,是一切源于政治和带着政治印记的因素达不到的地方,他想做的,就是引导读者进入自己的内心,听从自己的良知,保持独立人格,不要人云亦云,不要盲从。

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黑塞就没有停止过批评德国,因而也备受同胞的毁谤和讥讽,然而,是他,而不是那些高喊德国万岁的文人,为德国语言和德国文化作出了贡献。在194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答谢词中他认为,把文学奖颁发给他,意味着国际上承认德语和德国在文化上的贡献。而早在上世纪30年代,托马斯·曼就说过,黑塞代表了一个古老的、真正的、纯粹的、精神上的德国。黑塞也把他的获奖看为各民族和解的象征。这样,我们就看到什么叫爱国,诗人黑塞毕生同群体的狂热和偏见斗争,批评狭隘的民族主义,要求德国同胞自省,主张民族间精神的合作,他就这样在同胞的咒骂中实际完成了伪爱国主义者不能完成的爱国行为。

在散文中,黑塞也提出许多相反相成的概念,诸如个体与集体、特殊与一般、精神与自然、虔诚与理性、大与小、上与下、老与少、质与量、光明与黑暗、善与恶、内与外、自我与无我、传统与创新、节制与放任,等等。他以极为简单质朴而又优美的文字谈这些理性的概念,谈人生、宗教、文化、艺术、写作,描写人性和人的无意识这些复杂问题,他以无比的细腻和爱心描写天地造化,山和水、云和月、花和草在他的笔下显得那么真实,那么活泼,他描写的小城风光或乡间小径读来让人犹如身临其境。他以冷峻的笔调挞伐一切戕害个体心灵的事物与行为,挞伐不负责任的偏见,挞伐人的残酷与麻木,以自嘲和讥刺的语气剖析自己和别人的弱点。黑塞是个看似矛盾的人物,一生来回摇摆在精神与自然、节制与放任、定居与漂泊之间,他有非常清晰的政治意识,却是纯粹非政治性的人物,他批评社会却对人类充满爱心,经历黑暗,受尽同辈的奚落,却对生命满怀希望和信心,他的冷峻与温柔,其实缘由一致,都是出于对自然规则的尊重,对个体心灵以及精神、文化的尊重。

黑塞的诗文中,无论是充满西方式的激情与反叛,或是充满东方式的宁静与淡泊,都贯穿着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精神以及作者对生命真诚的信念。他谱写的生命之歌,是爱之歌,也是一个朝圣者之歌。在一个物欲横流趋势有增无减的时代,在人们感情麻木、思想混乱的社会,与黑塞做伴,或许能够唤醒我们对精神追求的渴望,寻回被重重魔障掩蔽着的本性,使得我们比较宽容、比较有同情心,或许还能多一点分辨是非的能力和怀疑的勇气。

谢莹莹

2011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