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第2/3页)

火车渐行渐近故乡,经过我上过学的地方,我青少年时代经常在这森林茂密的群山间漫游。今天,一切都变得黯然无光,回顾我的生活,它不像弯弯曲曲的愉快山谷,而像一条不容避免的笔直艰难的道路,从父亲那儿来,又回到父亲那儿去。

我又想起父亲从不被人了解,虽然父亲天生有才能表现天性中轻松快乐开朗的一面,他总是使别人愉快,但是父亲艰难的一生里,大部分时间都在不为人所了解中度过。令人惊讶的是,病痛不断、温柔多感的父亲身上总是闪耀着一种特殊的庄严,一种出自良好教养和骑士风范的高尚光辉。这并非健康质朴的天性具有的那种愉快,他拥有的是历经苦难者的感恩和乐天,在艰难的岁月里,他学会小心翼翼为生命中的阳光和小小的慰藉开一扇门。我记得最后一次去看望父亲时,互相问候之后我们立刻就谈了起来,谈得那么相投,那么快乐,互相充满信赖。虽然他有足够的理由不信任我或者责备我,或者对我有别的希望,他知我胜于我知他,虽然同他柔和的虔诚相比,我是个粗鲁的俗人,但是我们却感到彼此相同,相互需要,这种感觉就像温暖的天空,笼罩着我们。毫无疑问,父亲比我宽容得多,也更能忍让。因为他虽然并非圣人,却拥有成就圣人的珍贵品质。最后一次坐在他安静的小房间里的情景我记得很清楚——在我,那小房间是远离尘世的安全地和隐蔽所,于他,这里却是监狱和折磨人的牢笼——此时他失明已有好一段日子了,夜里常失眠,他有不少借以度过漫漫长夜的办法,他讲了其中一种给我听。睡不着时,他就尽力想一些拉丁文警句和成语,按照字母的顺序一条条背下去,这不但能够训练记忆力,还能够更加紧凑地将保存在记忆里的财富显现并使用出来。那天他要我同他一起做这游戏,从A开始。我想了半天才想出两三句。先想起“大局已定”,再想到“艺术长存,生命短促”。父亲则闭目思索,接着像个水晶探寻器般,仔细地按照字母的排列将一个个美丽完美的句子搜索出来——我记得最后一句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怀着对美丽、简短、悦耳的语言的喜悦和敬意,仔细而清楚地说出每一个句子,就像一个有教养的收藏家小心翼翼用手拿他珍爱的收藏品一样。

想着想着我又能够见到父亲整个人了。他的长发向后梳去,面容像骑士,高高的额头,高贵而优美,盲目上的眼睑闭着,上面高高隆起两道弧眉。得知父亲的死讯后,这是我第一次从内心深处感到所有这些亲爱珍贵的东西都已经失而不可复得了,我浑身发冷。再也感觉不到他温柔的手了,那在我头上抚摸祝福的手,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这是何等的损失啊!站在颠簸的车厢窗口旁,有好一会儿我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父亲被夺之痛,以及一些愤怒,对那些不认识他的人的愤怒,他们不知道那么正派的一个人已经死去,他们感觉不到损失。

不一会儿我想起一件更糟更可怕的事——怎么可能到现在才想起来呢!我最后写给他的信,或许他在临终前收到了——一张匆忙写下的非常简短的明信片,没有关爱,只有几句随便问候的话,还抱怨自己根本没有时间写信。天啊,这是多么可悲、可恶、可耻,比不写还糟!与此相比,我少年时代给父亲带来的痛苦根本不算什么,虽然那也很严酷,可那是当然而不可避免的;但是现在这种淡漠,真是卑劣,真是无可饶恕,我居然迷失于空虚的事务和责任而忘却爱的第一要务!负罪感就像一股浑浊的泥流滚压在我身上,使我透不过气来。

火车停在省会的车站,一位朋友接我回他家休息,等待可以继续旅程的车。不久,我就坐上乡村慢车,火车最后停在小车站上。车站上站着一些人,我忽然看到了弟弟和姐姐,我们互相拥抱起来,于是我们又和童年时代一样,属于同一血脉。逝去的童年故乡、童稚无邪的共同生活、早已去世的母亲那温暖的褐色眼睛,这一切忽然间都出现了,使我觉得温暖和安全,我嗅着家乡的气息,听到家乡的方言,这一切在我血液中流淌,使我心平气和。啊,我们平时是多么可怜地奔波于滚滚红尘之中,而我们本有可能呼吸如此丰富的爱的,多么可怜,多么可怜啊!不过,现在好了,现在我回到家了。

我们静静地穿过村庄早春的草地,残雪处处可见。多好啊,我来了,一手挂在姐姐臂弯里,一手搭在弟弟肩膀上,这真有说不出的好!走近小山走回家去,父亲躺在那儿等着我们,这又是多么悲哀多么奇异的感觉啊!我又见到那扇窗户,每个孩子出远门时,父亲就在那儿挥手告别。走上楼梯,看见玻璃门旁的钩子,父亲柔软的帽子原本总是挂在那里。在走廊和房间里,我呼吸着简朴、整洁、干净的气息,这种温和纯洁的气氛曾一直围绕着父亲。

姐姐妹妹做好咖啡,首先讲述了父亲临终的情形。是的,父亲走得非常容易非常快,几乎是恶作剧般不声不响地偷偷溜走了。我们知道,受尽痛苦的父亲并非不怕死亡,然而他常常衷心渴望死亡的到来。现在好了,解脱了,也别无他求了。印好的讣告放在桌上,上面特别印了一行拉丁文赞美诗,这行诗将按照他的遗愿刻在他的墓碑上。我问姐妹们,这句话德文怎么讲。她们微笑一下说:“绳索扯断,鸟儿自由了!”

我一个人轻轻走向父亲的房间,打开了房门。窗户开着,寒风带着雪花吹进来,房间里洋溢着花香。

我们的父亲躺在花丛中,双手交叉放着,头朝后靠,似在做深呼吸,高高的额头高贵庄严,双目宁静地闭着。他是如何热切地深深呼吸着这终于得到的宁静啊,他终于可以休息了,解脱了,可爱的面容显出多少的满足啊!疼痛和忙碌伴他过了一生,也把他造就为战士和骑士,看来现在他正极为惊讶地倾听着他周遭的无限宁静。父亲啊,我的父亲!

我哭泣着吻他的双手,把温暖而活生生的双手放在他冰凉的额头上,我一下子想起童年时代,冬天里每当有孩子从外头进屋,父亲就会让我们把冰冷的手在他额头搁一会儿,因为他常常连续几天发作剧烈的头疼而倍感痛苦。而今,我不安而暖和的手就放在他额头上,从他那儿吸取寒冷之气。父亲一切的骑士风范和高贵气质如今清晰万分地在他的脸上显示出来,庄严一如宁静的雪峰。父亲啊,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