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弟弟汉斯(第3/9页)

汉斯受洗的教名不叫汉斯,而是随着父亲叫约翰内斯。绝不会有人想到叫父亲为汉斯,约翰内斯这名字太适合父亲了,这名字带着权威和尊严,但不失柔和,福音书作者和耶稣最喜爱的门徒都叫约翰内斯,这名字还高贵、温柔、富于精神力量。也绝不会有人想到叫弟弟为约翰内斯。他是汉斯,是个亲近、熟悉、可爱而老实的人,他身上不像他父亲约翰内斯那样带着陌生感、神秘感,因此大家给了他一个亲切的市民名字汉斯。然而,他的人并不能像名字那样舒适愉快,他也并不像外表那样没有秘密。他也有他的秘密,他也遗传了父亲高贵的气质,也有骑士和堂·吉诃德的秉性。

他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在哥哥姐姐之间长大,受到大家的爱护,有时也受到我们的捉弄。他一直很乖,只有一次使父母担过心,那是他四岁时有一次走丢了。当时我们住在巴塞尔城郊,铁路这边延伸出去就是农村。有一天,小弟弟一人出去玩,他跨过铁路,往城里的方向走,在街上转了个弯就走进陌生而有趣的世界了。他越走越远,遇到一群和他一样大的孩子,就同他们一起玩起来了,可能也教了他们一些新的玩法,因为游戏是他的才能,这种才能他一生没有失去。玩伴们喜欢他,大概与他玩得十分尽兴,完全忘记该守的规矩。天黑了,家长把孩子带回家,孩子们不愿意汉斯走,家长也喜欢他,于是留住他吃晚饭。汉斯虽能够说出自己的名字,却说不出家住哪儿,于是人家留他过夜。这一夜汉斯不在家,他丢了,说不定掉进了莱茵河,说不定被拐骗了,父母急得不得了。第二天早上,留住他的人家把汉斯的事报到警察局,因为父母先前已报了孩子失踪,所以很快就把他领回来了。留他的那家人对汉斯赞扬有加,特别称赞他饭前和睡前虔诚的祷告,他好像也不大愿意离开他们。我们找到了他十分高兴,后来常骄傲地讲起小弟弟走丢的故事。

要到了很后来汉斯才有时令父母忧虑。那时,我们家已经搬到卡尔夫同外祖父住一起了,汉斯去了拉丁文学校。这个曾带给我许多麻烦的拉丁文学校后来简直就是汉斯的悲剧,他苦难的原因和方式与我的不同。后来我作为青年作家在《在轮下》中愤怒地清算了这样的学校,促使我写那本书的,除了我自己的经历,就是汉斯痛苦的学校生活。汉斯是个听话的、服从权威的孩子,但他学习不好,好几门课对他来说都太难了,对于处罚和折磨他无法冷漠处之,又太老实,不知道作弊,于是他成了老师,特别是坏老师放不过的学生,老师总是要找他的麻烦,总是要折磨他。学校里有好几个坏老师,其中一个,简直就是个魔鬼,他把汉斯折磨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个老师有个恶劣的习惯,他在提问题的时候,恶狠狠地贴得很近威吓学生,像法官似的对学生吼叫。被他弄得不知所措的学生自然答不出问题,这时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带着节奏不断地重复问题,他手上的大门铁制钥匙随着这节拍一下下敲在学生头上。后来听弟弟说,两年之久,他不但天天受这暴君的虐待,夜里还常做噩梦。到了放学时,他经常头疼得厉害,心里怕得要死走出学校。他在这学校受苦受难的那段日子,我已经不住在家里了,那时候我也令父母忧虑万分。

许多年以后,汉斯告诉我,父亲对他的教育比对我严格得多。或许他弄错了,不过,我相信他是对的。毫无疑问,父母因为我的自由放任,决定对弟弟严格管教。说来,我觉得我的教育也不轻松温和,虽然母亲有无尽的爱,父亲有骑士风范与温和优雅的气质。对我们严格苛求的从不是父母,而是原则。那是基督教新教的原则,认为人的自然禀性是恶的,必须先消灭意志,人才能够在神的爱里并在召会里得救。我们的父母非常爱我们,并且他们一点也不苛求。我们有些同学的父母并非基督徒,也不标榜什么理想,他们动不动就殴打孩子,动不动就关孩子禁闭。我们的教育不是斯巴达式的,我们受体罚的次数比同学少,也比他们轻,但是统治我们生活的律法十分严格,它对少年人,对少年的爱好、气质、需求和发展采取一种怀疑的态度,对我们的天赋、才能和特殊之处完全不愿促进、赞赏。我们虽然生活在这种严格的律法下,但我们生活的空间并非监牢或毫无生气的教育场所,而是充满爱,富于教养、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的家。在这家中,在那严格的律法之外,还有种种活泼可爱有趣的习惯、练习、游戏和活动:我们唱歌,玩乐器,讲故事,朗读;我们有个花园,晚上全家一起玩游戏,某些游戏还是父亲发明的;全家常一起散步,都喜欢树木花草和周围环境;过年过节房间布置得特别有气氛。最主要的是父母亲,他们是基督徒生活可敬的榜样,但他们不是圣徒,而是活生生的富于天分而卓越的热心人。他们通晓文学艺术,两人都是杰出的叙述者,都善于写信,母亲有时写诗,父亲是学者,对语言有特殊的爱好,能够即席编出谜语和语言游戏。虽然从属于律法,虽然在天性与良心之间常有冲突,我们家中的生活仍是多彩多姿,一点儿也不无聊。有矛盾,有担忧,有律法统治,但也有欢乐,有节庆,访客也经常不断。

这个家丰富的生活每天以圣经、歌唱和祷告开始和结束,每一个孩子从这生活中各有所得。我猜想,在学校已经被知识的学习弄得很紧张、自信心也减弱了的弟弟,对于家中活跃的精神活动大概有时会有压抑感。我可以想像得出,他可能感到父亲和外祖父以及他们的一些朋友是激励他的榜样,他们那样博学,外祖父精通印度学,说起梵文会使年轻的印度学者高兴又吃惊,对于汉斯来说,他们会太多的拉丁文、希腊文、希伯来文,这是他一辈子也无法达到的,因为学校里那点拉丁文和算术就已经难以应付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只是猜想。不过他受到压制和危害的天性在家中能够在其他方向吸取滋养,特别在音乐和游戏方面,他能够得到许多乐趣,也无需惧怕自己不如人。他唱起歌来全心投入,可以到忘我的地步,这是一种他直到最后都保留着的福气。玩游戏时他更是着迷,像个艺术家。汉斯喜欢的不是一般家庭经常玩的游戏,不是那些要警醒、注意,有韧性和组织能力以便最终击败对方的游戏,也不是两人对坐蹙眉沉思的棋类游戏。他喜欢的是自己发明的游戏,这个安静胆怯的小男孩在玩耍的时候能够达到忘我的地步,应该说,这时他完全寻回了自我,忘记了学校和外界,他心花怒放,成了个小天才。每一个有天分的孩子都渴望脱离一些他半懂不懂而又必须遵守的规则和目的,渴望投入自己创造的有意义、有目的的世界里去,对于汉斯这意味着更多,这是生死攸关的事。由成人或不理解人的神设计的世界秩序会压死人,如果我们想在其中成长起来,我们就必须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秩序。